隨著她的話,那婦人猶豫著稍稍提起裙子,露出平日掩藏在裡麵的雙腳。
鞋麵是藍色碎花的,鞋頭很尖,看起來十分怪異,整隻腳塞在那繡花鞋裡便也隻有小小的肉肉的一團。
單看這尺寸,還隻以為是小孩子的腳,哪裡能想到這已經是一個頭發灰白的婦人了。
周景帝也是第一回看見小腳女人的腳,既新鮮又好奇,盯著打量了好半晌。
直到看得那婦人都臊紅了臉忍不住想要逃離時,他這才煞有其事地點點頭。
“的確小巧玲瓏。”若這雙腳是在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身上,他定要親自上手把玩把玩才好。
這話他是沒說出來,但那雙眼睛裡流露出來的遺憾和蠢蠢欲動實在叫人難以忽視。
單若泱不禁冷笑,暗道一會兒你若還能有這念想便勉強算你厲害。
於是,她就轉過頭去,給那婦人使了個眼色。
那婦人的臉愈發臊紅得厲害,眼神裡滿滿都是顯而易見的羞憤和抗拒,但她的動作卻並沒有過多遲疑,當下便坐下開始脫鞋子拆裹腳布。
她家母親便是這樣一雙腳,等輪到她時,母親原是不想叫她吃這份苦頭的,畢竟身邊越來越多的人都不纏了,便也不算多出格。
隻奈何父親是個酸秀才,死活非要給她纏這三寸金蓮。
甚至揚言,若母親不願為她纏足,便叫她們母女倆一同滾出家門去。
萬般無奈之下,母親還是隻能親手替她纏上了。
哪怕早已過去了半生,那段痛到恨不能立即死了才痛快的經曆卻仍舊忘不掉。
每每多走一步、多站立片刻,腳下鑽心的疼就會再次帶她回憶起那段可怕至極的經曆。
所以她的幾個女兒和孫女再沒有過一雙小腳,她打心底希望有朝一日“三寸金蓮”能夠徹徹底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再也不要出現。
是以在長公主的人找到她向她說明來意之後,她並未多想就一口答應了。
即使女人的這雙腳絕不能給丈夫以外的男人看見,否則便是不守婦道,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即使很可能會得罪了皇帝老爺,一不小心小命就該交代在這兒了。
無論如何她也還是想要來這一趟。
因為她是個女人。
這麼想著,心裡仿佛就生起一股莫名的勇氣來,在帝王尚未來得及反應過來前就快速利落的拆掉了裹腳布。
露出來一隻畸形的、扭曲的、可怕至極的腳,伴隨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臭味。
整個腳背往下折,彎成一個扭曲的弧度使其高高拱起,乍一眼看過去隻見一根大拇指,其餘四根腳趾頭卻似乎憑空消失了。
難怪方才穿著鞋子時看來肉乎乎圓滾滾的一團,也難怪那繡花鞋的鞋頭會如此尖。
屋內所有人的視線全都被這隻腳給死死鎖住了,無一例外全部都是滿臉震驚,震驚之餘又眉頭緊鎖麵露不適,顯而易見的惡心排斥撲麵而來。
單若泱從前在網絡上看過照片,可縱然早有心理準備,這一刻卻還是感到如此觸目驚心。
渾身的雞皮疙瘩瞬間暴起,汗毛倒豎頭皮發麻,胃裡更是翻江倒海幾欲作嘔。
但她仍堅持不曾移開目光,仍死死盯著那隻姑且勉強還能稱之為腳的“三寸金蓮”。
鋪天蓋地的憤怒憎恨和不忍刺激得她雙目通紅,猛然驚覺嘴裡一股腥甜彌漫,回過神來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的嘴唇已經被咬破了。
“這……這是什麼?”周景帝震驚極了,指著那隻腳脫口道:“人怎麼會長出豬蹄來?”
那婦人瞬間流出眼淚來,下意識手忙腳亂地放下裙擺,腳拚命往裡頭躲藏。
可很快,她卻又再次將其緩緩提起,將整隻腳袒露在外,神情羞憤欲絕,目光卻異常堅定。
而單若泱聽見他的這句話卻忍不住當場冷笑出聲。
看啊,怎麼會有正常人覺得“三寸金蓮”美呢?
“父皇忘了?方才兒臣還說呢,這就是再標準不過的三寸金蓮啊。”
“三寸金蓮竟是這般模樣?”周景帝滿臉不敢置信。
他對於三寸金蓮其實很陌生,也不過是最近才聽那些大臣誇怎麼怎麼好,想象中是小巧玲瓏惹人憐愛的模樣,正尋思著哪天派人出去尋摸尋摸有沒有那擁有三寸金蓮的美人兒呢。
卻哪想……這就是那些文人口口稱讚的美?
太荒謬了!
周景帝不由對自己的那些大臣產生了嚴重的質疑。
一時又忍不住懷疑,莫非這就是那群文人與眾不同的審美?
對此其實單若泱也始終懷疑。
要說是真心覺得好看吧,她覺得除非是心理不正常的人才會有如此畸形扭曲的審美。
可要說純粹隻是為了那些陰暗的見不得人的心思而故意編造出來的謊言,偏又還有人煞有其事地總結出來小腳的七美——形、質、姿、神、肥、軟、秀。
又有小腳美的七個標準廣為流傳,正所謂瘦、小、尖、軟、彎、香、正。②
除此之外還有人特意總結出來的玩法足有幾十種之多——聞、吸、舔、咬、搔、脫、捏、推……③
真真是拿三寸金蓮玩出花兒來了,一些文人甚至湊在一處拿著繡花鞋作酒杯使用,依次傳遞品味……嘔。
單若泱差點忍不住真吐了。
或許她還是見識少了太片麵,有些人不過就是披著文人外衣的死變/態罷了。
眼下的展示還未結束。
當婦人抬起腳露出腳心,呈現出來的景象卻更是叫人倒吸一口冷氣。
除大拇指以外的其他四根趾頭通通都折在腳心處,原本該一頭一尾的腳趾和腳後跟竟首尾相連,緊緊靠在了一起。
許是這一伸直腿離得愈發近了些,那股子難以言喻的臭味霎時撲鼻而來,刺激得周景帝臉色泛白連聲驚呼“後退”,竟當場趴在床邊嘔吐起來。
婦人被嚇了一跳,慌忙收起腳跪下請罪。
單若泱冷眼看著周景帝狼狽的模樣,心中莫名快意。
趁著一屋子奴才都在手忙腳亂地伺候那位受驚過度的帝王,單若泱無聲擺擺手,示意婦人趕緊穿好鞋襪。
等周景帝漱口好幾遍終於舒緩了些,再抬起頭來時正巧就看見風鈴送著婦人匆匆離去的背影。
怒火就這麼堵在了嗓子眼兒,忍不住惡狠狠瞪了眼自己的這個女兒,咬牙切齒道:“你可知罪?”
“兒臣知罪,著實萬萬沒想到會令父皇受驚。”單若泱很乾脆地認了罪,麵露愧疚自責道:“兒臣見父皇似很支持纏足,不忍心父皇被那些個酸儒蒙騙方才出此下策,沒成想……事實真相竟如此驚悚刺激,確是兒臣的疏忽,還請父皇恕罪。”
周景帝總懷疑她是故意的,但她卻又表現得如此誠懇,一時倒叫人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了。
沉默片刻,淡淡說道:“朕知曉你此行的目的,不過纏足一事不能如此淺顯看待考慮,內裡還有很多東西是你一個婦道人家不能理解的,不要再添亂,朕與大臣們自有思量。”
男人們那點見不得人的陰謀罷了,當誰不懂呢。
單若泱暗自嗤笑,麵上卻是一副懵懂無知的表情,皺著眉說道:“兒臣是不懂這裡頭還有什麼深層的考量,兒臣隻是實在不忍那些無辜的女子再去承受這等非人折磨,更不願看到將來自己十月懷胎生下的寶貝女兒也被如此禍害。”
“況且,兒臣其實也是有為父皇考慮的。”
“為朕?”周景帝不解。
就見她麵色微微泛紅,似有些不好意思地輕聲嘟囔道:“父皇顯然也無法接受三寸金蓮的女子吧?一旦您又下令推行纏足,那將來您還想不想納美人兒了?”
“今兒您下了纏足令,等十年以後新長成的一批青蔥少女個個就都是三寸金蓮了,到時候您可怎麼辦呢?上哪兒挑選合心意的美人兒去?”
“再等三五十年之後,如今宮裡尚且還算青蔥水嫩的嬪妃也都該老得走不動道兒了,到時候可就真無人能夠伺候您了,您又該怎麼辦呢?”
周景帝已是知天命的年紀,等十年之後就六十出頭了,正常人那時哪個還會想著去找新鮮水嫩的小美人兒啊?
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活到那個時候又究竟還能不能行都還尚且不好說呢,更遑論還有什麼三五十年?
但周景帝不同啊,他堅定地追求長生不老,並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做到。
單若泱這一下可謂正撓在了他的癢癢肉上。
光叫他親眼看一看三寸金蓮的模樣可不成,還遠不足以動搖深處那一層政治考量。
可誰叫他如此貪花好色且又堅信長生不老仙丹的存在呢。
既是如此,她就完全可以順毛兒捋了,從他自己的切身利益出發,不信他還能不動搖。
果不其然。
這番話說得周景帝直接就愣在了原地,而後還當真擰眉開始思考起來。
追求長生不老甚至是想要成仙,究竟圖個什麼?
說穿了不過是想要更好地、儘情地、肆無忌憚地享受權利地位財富美人兒。
倘若沒有這些,那他長長久久地活著又有個什麼樂趣?活受罪不成?
便是遠的不說,十年之後他都要麵臨沒有新鮮美人兒享受的窘境,除非他能打心底接受喜愛那些氣味可怕模樣更可怕的三寸金蓮。
腦海中不由又浮現出方才的畫麵,一時老臉扭曲。
腹內又開始翻江倒海了。
周景帝慌忙拿帕子捂了嘴,神色極其慌張驚恐。
一看他這般模樣,單若泱就知有戲,趕忙趁熱打鐵打:“那些文人不過是顧著自個兒那點扭曲變/態的私欲罷了,卻全不曾考慮身為正常人的父皇是否能喜愛接受,簡直可惡可恨至極!”
周景帝本能點頭附和,險些要害得他將來找不到新鮮美人兒享用,著實可惡可恨至極!
接著單若泱又說道:“況且不纏足的確能夠為平民百姓家中大大減輕生活負擔,更不至於因為一口飯的問題而狠心拋棄、殘害自己的親生骨肉。”
“活下來的女孩兒變多了,民間婚配艱難的問題自然也能夠迎刃而解,隨之必定迎來新生人□□發增長,如此長久以來咱們大周朝才能興盛不衰啊。”
“反之,倘若應了那些大人的建議下達纏足令,日後個個女人都像方才那位婦人一般……據她所言,平日她連正常站立都無法堅持太長時間,被人輕輕推撞一下就會栽倒,簡直比弱不禁風還要更甚。”
“莫說作為一份勞力為家中減輕經濟負擔,她甚至連最基本的家庭內務都做得比正常人更緩慢艱難。擱在那些大人家中自是不顯什麼,一個個都家財萬貫奴仆成群的,女眷隻需在家繡繡花打發時間罷了,可擱在平民百姓家中卻是一個極其嚴重不容忽視的問題。”
“叫兒臣說,那些大臣根本就是典型的站著說話不腰疼。”單若泱輕嗤一聲,目光一閃,接著憤恨道:“他們為著自個兒那點子私欲置百姓困苦於不顧便也罷了,可他們實在是萬萬不該陷父皇於不義!”
“百姓們又不會知曉其他,他們隻知命令是父皇下達的,怨也隻會怨恨父皇罷了。兒臣雖不懂太多大道理,卻好歹也知曉‘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知曉‘得民心者得天下’。”
“到時候頂在最前頭被罵被怨怪的是父皇,可父皇又何其無辜?明明父皇也不喜歡三寸金蓮。反觀那些真正恨不得全天下女子都是一雙三寸金蓮的罪魁禍首,倒是躲在父皇背後心安理得。”
從他最愛的美人兒,再到他最放不下的權勢地位,每一下都捏在了他的咽喉之上,令他打從心底就不由得開始連連退怯。
承擔了這樣巨大的風險卻得不到任何好處不說,反倒還會失去他的小美人兒、極可能引發民怨,實在是樁天大的賠本買賣,簡直賠得褲衩子都丟了。
至於說更深層次的那份顧慮……這麼多年不曾纏足不也都挺好的?那群文人一個個整天就愛杞人憂天。
心裡已然有了打算的周景帝很會給自己找理由,幾乎沒怎麼遲疑……可以說,打從說起美人兒那會兒他就再沒遲疑了,決心很是堅定。
雖不曾得到什麼明確答複,但單若泱知道,這回應當是十拿九穩了。
這個死老頭兒的軟肋實在太過明顯,隻要用對法子,幾乎一戳一個準兒。
至於那些個惱人的酸儒……今兒稍稍上了些眼藥暫且還不知管不管用。
真恨不得將他們全都掰折了腳發配邊疆去!
單若泱步伐輕快地離開了景福殿,身後的奴才則光明正大將奏折抱在了手裡。
宮裡本就沒有什麼秘密,這麼長時間下來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也甭指望還能瞞得住誰,索性也不必再偷偷摸摸跟做賊似的。
才將將離了景福殿範圍,出宮的路上卻見單子玦站在那兒等候著。
“姐姐。”
一見著她,少年的臉上便揚起一抹溫柔的笑意,立即大步來到她的麵前。
單若泱勉強掩去心底的複雜,一如往常般笑了起來,“七弟這是故意堵我呢?等多久了?”
“若不出此下策,想見姐姐怕也隻能親自找上公主府去了。”單子玦眼神失落,半真半假地抱怨道:“如今想見姐姐一麵是愈發艱難了,果真當初就不該那般輕易放姐姐嫁人。”
這話可就沒法兒接了。
莫名毛骨悚然。
單若泱有些不適,不自然地笑了笑,“七弟可有什麼事要說?若沒有的話我就要先回去了,如今整天都忙得夠嗆。”說著,指了指後麵的那一堆奏折。
似也勉強解釋了為何愈發難得見一麵的緣由。
也不知單子玦是信了還是沒信,總之他也不曾多說什麼,隻瞥了眼便收回視線,專注的眼神仍落在她的身上。
眼看她欲言又止似當真要離去的架勢,他的眼神不由就暗了暗,欺身上前兩步。
突然之間過度親近的距離讓單若泱本能地退後幾步,眉心緊擰渾身不適。
然而罪魁禍首單子玦卻反倒委屈了,“姐姐這般避如蛇蠍作甚?不過是有些話不方便叫人聽見。”說著,便又稍稍靠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