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這兩日可曾好些了?”馬道婆一臉關心地問道。
周瑞家的歎了口氣,“還是那副呆呆愣愣的模樣,誰喊也聽不見,東西喂到嘴邊也不知道張嘴,每日裡就靠著旁人強行灌些湯湯水水吊著命呢。”
說話間,兩人已經進到了屋子裡。
正巧襲人正在給賈寶玉擦身子,雙眼紅通通的腫得跟核桃似的,人也憔悴得厲害。
顯然這段時日過得甚是煎熬。
馬道婆走到床邊探頭一瞧,心裡頓時就咯噔了一下。
隻見賈寶玉睜著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房梁,不仔細瞧都看不見他眨眼,眼神空洞洞的,裡頭仿佛什麼都沒有。
原本飽滿白嫩的臉頰已然凹陷了進去,瘦了許多,裸露在外的上半身連肋骨都清晰可見。
整個人形銷骨立,霎是駭人。
“怎麼就變成這樣了?”馬道婆倒吸一口冷氣,“再這樣下去怕是……”命不久矣啊。
襲人忽的又啜泣起來,是真真傷心極了。
她與旁的丫頭都不同,早前她就已經是寶玉的人了,有了這層親密關係之後感情上首先就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再不可能僅僅隻是尋常主仆那般看待。
更何況她豁出去在寶玉這麼小小年紀就滾到一處圖個什麼?
不過是為了搶占個先機,好為自己為家裡謀一份前程罷了。
一切都發展得很是順利,眼看她和寶玉之間的關係愈發親密穩定,眼看好日子就在眼前,卻哪想……一夕之間變故陡生。
對於她來說可真真是天都塌了。
周瑞家的也紅了雙眼,忍不住又再次確認了一番,“你當真沒什麼法子?你可是寶玉的寄名乾娘,可得幫著多費些心啊,況且咱們家老太太和二太太你也是知曉的,寶玉就是她們的眼珠子命根子,你若是能有本事將寶玉治好了,這輩子的榮華富貴可就有著落了。”
馬道婆聽著自是很眼熱心動,隻奈何自個兒修行不到家,這會兒便也隻能乾瞪眼捶胸頓足了。
“要是有法子我還能等到現在?上回我就說過,這症狀瞧著像是失魂症,卻又不似普通的失魂症,尋常招魂術可沒個什麼用處,想來這些日子你們家也沒少找人來試,應當知曉我不曾與你扯謊吧?”
可不是,各色和尚道士來來回回不知找了多少,都說是魂兒丟了,招一招便成。
一個個說得那是胸有成竹,可等真真施起法來卻是傻了眼,沒一個管用的,到頭來無一例外全都灰溜溜地走了。
周瑞家的快愁死了,“如今老太太和二太太都急得臥床爬不起來了,也不知寶玉……嗐,若是能找著那一僧一道就好了,那兩位老神仙才是真有神通呢。”
眼看這裡的好處自己實在是無福消受了,馬道婆便也不欲再逗留,寒暄兩句又再次表達了一番自己對賈寶玉的關心祝福之後就告辭了。
“你不必送我,忙你的去罷,我進進出出這麼多回還能不認識路嗎。”
聽她這樣說,周瑞家的自然也就順勢應了,到院子外頭就各自分開離去。
卻不知那馬道婆壓根兒沒急著出門去,而是在府裡四處溜達起來。
正如她自個兒所說,她這些年在榮國府進進出出無數回,哪兒哪兒都早已熟得不能再熟了,這會兒腳下一轉,就往各個主子的院兒摸了去。
她向來最是喜歡出入京城這些達官顯貴人家的後院兒,總能撈著不少“生意”,回回溜達一圈兒多多少少也都能鼓一鼓荷包,哪裡肯那麼輕易就出府去了呢。
與此同時,王熙鳳那屋兒裡兩口子又鬨騰了起來。
自打上回在東府被抓奸後,兩口子的關係就降到了冰點,因著惱恨王熙鳳不給自己臉麵,逼得他在眾人麵前倉惶裸/奔,是以哪怕王熙鳳臥床病了,賈璉的態度也絲毫不見好轉。
更何況之後王熙鳳不僅強行將他身上那點私藏的銀子全都掏了出來,後麵連建造省親彆院的事兒也不肯再叫他沾手了,寧可自己累得腳打後腦勺也沒他什麼事兒。
以至於這段時日他身上是連一個銅板都再摸不著,過得可就彆提多窘迫了。
加之到底心底也畏懼這隻母老虎,生怕她再不知道發什麼瘋,這些日子他甚至也沒敢再往東府跑,已是許久未與他心心念念的尤二姐親近了。
種種壓力逼迫之下,賈璉的心情是愈發暴躁煩悶,對著這隻母老虎是真真再沒了絲毫情誼和耐心。
今兒又一次舔著臉求和未果後,心裡積壓的那股子邪火“蹭”一下就燃了起來,瞬間暴怒。
“老子軟話好話說儘了,你可就見好就收罷!今兒最後一回老子主動跟你伏低做小求和,你若還拉著張死人臉騎在老子頭上屙屎拉尿,回頭再沒有台階好下你可彆後悔!”
王熙鳳聽聞此言當時就笑了,“你管那叫求和?話裡話外就惦記著那省親彆院的事兒,當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呢?你那是滿腦子就惦記著想撈些銀子好出去快活!”
“我憑什麼要應了你?等著你倒騰了老娘的銀子出去養那個賤皮子粉頭兒?我呸!做你娘/的春秋大夢去罷!”
“你嘴上乾淨些!”賈璉那張臉漲紅了,也不知究竟是惱的還是怎麼的,語氣極其不善。
王熙鳳就覺得自己心仿佛突然被刺了一下,刹那間,腦子裡那根名為“理智”的弦繃斷了。
“她那樣的下賤坯子你都摟著親香不嫌臟,這會兒倒是嫌我嘴上不乾淨了?真真是笑死個人了!我罵她是罵錯了還是怎麼著?”
“睡完了老子睡兒子,外頭還不定有多少姘頭,早就被旁人玩兒膩了的爛貨你倒是捧在手心裡當個寶貝,街上挑大糞的都沒你這樣不挑食兒!今兒你就是氣死了我也要說,她尤二姐就是個千人騎萬人壓的賤貨!”
“你樂意做你的綠毛烏龜,我卻還嫌她臟,今兒我就將話撂在這兒,有我王熙鳳在一天,那個淫/娃/蕩/婦就休想踏進榮國府的大門!”
“啪!”
一聲脆響過後,屋子裡霎時仿佛被冰凍住了一般,一片死寂。
王熙鳳歪在炕上,一隻手捂著自己的臉頰,望向那個男人的眼神裡充滿了不敢置信。
然而,賈璉卻隻恨恨瞪了她一眼便轉身拂袖而去。
一顆心就好似被千千萬萬隻螞蟻在瘋狂啃食,密密麻麻鑽心入骨的疼。
忽而眼眶一熱,一股濕意竟漫了出來。
“奶奶!”直到這時平兒方才從震驚中緩過神來,慌忙撲倒炕邊,小心翼翼地拭去她臉上的淚水,自己卻猛地哭出聲來,“他這分明是豬油蒙了心了!也不知那個賤皮子究竟是給他下了什麼蠱……”
哭了一會兒,接著又勸道:“奶奶就彆跟他硬頂了,總歸他也不是那長情的人,且由著他去罷,等他玩兒膩了自個兒就該撂開手了,何必趕著他正上頭時這麼鬨呢?再這樣鬨下去這夫妻情分可就真真該到頭了啊。”
怕是已經到頭了。
王熙鳳自嘲地笑了笑,坐直了身子,麵無表情地說道:“你瞧瞧他如今的態度,倘若我今日撒手不管,明日他就能將那尤二姐抬回家來了。”
平兒啞然,好半晌方才囁嚅道:“老太太不會同意那樣的爛貨進門的。”
說句難聽的話,那樣的女人回頭有了身孕都還不知道孩子的親爹究竟是誰呢。
真要叫她進了門,可是要叫人笑掉大牙了。
“老太太如今滿心滿眼都隻記掛著寶玉,哪裡有那閒心思來管他?”王熙鳳起身走到梳妝台前,看著鏡子裡自己臉上那鮮紅的巴掌印,濕潤的眼底不禁浮現出濃濃的悲戚傷心。
“我與他自幼相識,嫁給他也有十幾年了,吵吵鬨鬨無數回,這卻還是他頭一回對我動手……這個男人的心終究是變了。”
或許那個尤二姐就是他的真愛,或許她也不過隻是個激化的引子。
總之無論究竟是何緣故,他們之間的夫妻情分已經徹底沒了。
想到這兒,王熙鳳眼裡的傷心之色迅速湮滅,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令人心驚膽寒的狠厲。
“去給我弄些藥回來。”
原以為是她身上哪裡不舒服,平兒還狠狠擔心了一下,可等聽清楚她要的究竟是什麼藥之後,險些當場驚叫出聲。
“倒……倒也犯不著如此吧?況且,況且奶奶還不曾生出兒子,他若真那什麼了,奶奶的後半生可怎麼辦啊?”
“兒子?我究竟生不生得出來先不說,那男人的臟東西你還想用不成?”王熙鳳滿臉嫌惡地扯了扯嘴角。
平兒被問懵了,本能的卻也流露出嫌棄的神色。
倒不是介意他有彆的多少女人,可問題是,什麼臟的臭的他都能往床上拽。
是真惡心人。
“這些年盯他盯得我也累了,如今才算是看明白,狗愛吃屎那是骨子裡的天性,這輩子甭想能馴化好了。便是我弄死了一個尤二姐,日後也總還會有其他爛貨,既是如此倒不如從根子底下將他給廢了,也省得他一天天在外頭吃得滿嘴屎回來惡心死咱們。”
“可是榮國府……”平兒眉頭緊鎖,遲疑道:“若奶奶沒有兒子,將來這榮國府豈知又該便宜了誰啊?”
“便宜誰也總好過便宜他的孽種!”王熙鳳恨恨咬牙。
她不是不在意這個榮國府的繼承權,但她更怕自己辛苦籌謀一場到頭來卻便宜了外頭的賤蹄子和孽種,那她才真是要死不瞑目。
如今從賈璉表現出來的態度來看,她是當真不曾看到還有什麼未來可言,既是如此她也懶得再去冒險,省得一個錯眼他就帶著賤蹄子和孽種登堂入室來了。
她想得很是透徹,“總歸我也不是要弄死他,他活著一天,這個榮國府就是他的,銀子也在我自個兒手裡攥著,咱們照舊可以該享受享受,等他死了估計我也差不多了。”
“再者說,真想要兒子大不了到時候從旁支過繼一個孩子回來,將來好歹也還能有你和我、有巧兒的立足之地呢,真要是叫一個孽種冒出頭來……哪天我就該早早死了給他們騰位子了。”
這話說得平兒心裡陡然一驚,卻又不得不承認這個可能性實在不是沒有。
她心下還在遲疑不定,可王熙鳳卻已然下定了決心。
賈璉目前的態度莫名給她一種十分強烈的緊迫感,以她對他的了解,這個狗男人指不定暗地裡憋著什麼壞呢,她覺得自己若是再不做點什麼,怕是有的後悔。
“去,就這麼辦,好叫他知曉知曉逼瘋了女人的下場!”
尤其還是王熙鳳這樣一個骨子裡頭滲出來狠辣的主兒,他敢將她往絕境逼叫她看不見希望,她就真敢豁出去一切跟他同歸於儘。
可惜,這時的賈璉還未曾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正一肚子火罵罵咧咧呢。
“作死的母夜叉,早晚有一天老子非得叫你知道知道厲害不可!”咬牙切齒地踢了一腳石子兒,就聽見跟前不遠處“哎呦”一聲。
抬頭看見來人,賈璉就不冷不熱地笑了笑,“原來是馬道婆啊,這是又來看寶玉了?”
“正是呢,可惜……哎。”馬道婆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狀似關心道:“方才聽見你在罵什麼母夜叉?怎麼,又跟你家那位鬨騰上了?”
賈璉不曾應答,隻鼻子裡頭噴出來一道氣,臉色黢黑。
“哎呦,還真是啊?不是我說,你家那位奶奶可真真是說一不二的祖宗,我老婆子活了半輩子再沒見過這樣厲害的媳婦,偏就叫你給碰上了,作孽喲。”
賈璉的臉色更黑如鍋底一般,瞪了她一眼,“老子在家受母夜叉的氣,出來還叫你擱這兒看笑話?仔細老子拔了你的舌頭!”說罷抬腳就走。
“誒,二爺等等。”馬道婆趕忙追了上去,一雙眼珠子滴溜溜四處一轉,湊近跟前舔著臉笑道:“我哪敢看璉二爺您的笑話啊,那不是替你鳴不平嗎?要我說啊,這媳婦還是得收拾……”
精明的賈璉立時就意識到了其中深意,停下腳步看向她,“你有什麼法子?”
“二爺是知道我的,旁的不會,也就有那麼點神神鬼鬼的本事,但看二爺有什麼需求,又究竟肯付出多少了。”
“有什麼需求都能成?”
“那是。”
賈璉頓時就心動了。
先前尤三姐建議他直接弄死母夜叉了事,他想了又想還是覺得風險太大。
王熙鳳可不是什麼普通人家出來的,這人要是真中毒死了,王子騰指定不能善罷甘休。
於是,怎麼才能讓人死得不動聲色就成了他最煩惱的問題。
馬道婆這一出現,倒是叫他眼前亮了亮。
猶疑再三,終還是架不住心裡欲/望的驅使。
他已經受夠了王熙鳳的掣肘,受夠了她的作威作福,受夠了她的盛氣淩人,受夠了她的妒忌成性……他迫不及待想要掙脫這一切。
“你可有什麼法子能夠叫人臥病在床,過段時間悄無聲息……病逝。”賈璉附耳輕聲詢問。
馬道婆大吃一驚,“你……”她以為頂多也不過就是教訓教訓,叫王熙鳳吃些苦頭罷了,沒成想這個男人竟狠心想要人命?
賈璉臉色一冷,“怎麼?你辦不到?合著方才是吹牛糊弄老子呢?”
“不是,這事兒不難。”馬道婆緩了緩神,迅速接受了這個現實。
常年行走於這些達官顯貴家裡,見過的聽過的齷齪事多了去了,什麼夫妻反目父子反目,隻有普通人想不到的,沒有那些貴人乾不出的。
說高貴比誰都高貴,說肮臟也比誰都肮臟。
馬道婆很是淡定地說道:“不過這價錢可就不同了,得這個數。”說著,伸出五根手指頭。
五千兩,買王熙鳳一條命。
賈璉皺了皺眉,又不放心地問道:“你能保證不露馬腳?若是出了點什麼岔子……”
“哎呦我的二爺誒,真要出了點什麼岔子,你討不著好難道我就跑得掉了?王家還不得將我扒皮抽筋啊?我可不會拿自個兒的這條小命玩笑。”
“爺就信你一回。”賈璉一咬牙,從身上摸出來一塊玉佩地給她,“這是定金,事成之後現銀結賬。”
實在是眼下身無分文給逼的。
不過好在這塊玉佩是他前段時日私自昧下來的,並非他慣用的貼身之物,便是馬道婆拿了出去也不能證明是他的。
玉的品相不算頂好,頂多也就能值個三五百兩。
當然了,榮國府的璉二爺,她也不怕他賴賬。
馬道婆很是利索地接了玉佩往懷裡一揣,笑道:“可見璉二爺著實是被壓製得狠了……您放心等著好消息罷,等頭上的母夜叉……到時候就沒哪個能再壓得璉二爺如此窘迫了。”
又問清楚了王熙鳳的生辰八字,馬道婆這才匆匆離去。
賈璉長舒了一口氣,壓在心口的石頭仿佛已經被搬開了一些,整個人都透著股輕快勁兒。
走到門口突然想起來,原本打算拿了去還錢快活的玉佩已經沒了。
一臉鬱結地撓了撓頭,站在原地呆了好一會兒,索性一咬牙直奔東府找他的尤二姐去。
反正今兒已經跟王熙鳳撕破了臉皮,估摸著她這一時半會兒也沒那閒心思再來管他了。
再等等……那就是個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多久了。
半夜,快活完的賈璉終於是醉醺醺地摸了回來。
恍惚間看見一個人影杵在外頭,登時嚇得他一激靈,酒都醒了大半。
定睛一看,放下心來,“是你啊,我還當是那母夜叉呢。”
黑夜裡,平兒神色複雜地盯著他瞧了半晌,“二爺又去東府了?”
賈璉“嗤”了一聲,“小蹄子認清自個兒的身份,閒著沒事兒彆跟你家主子學,一天天對著男人管東管西吆五喝六的,白瞎了一張好臉蛋兒,活該拴不住男人。”
離著不算很近,那股子濃鬱的酒氣混雜著脂粉味兒仍刺激得人直犯惡心。
平兒站在原地沉默了半晌,而後默默轉身進了屋。
燭光昏黃的室內,早早便已躺在床上的王熙鳳卻仍無絲毫睡意,睜著眼直愣愣地發呆。
直到聽見平兒進來,她這才轉頭,“可是死心了?”
平兒沒回答,隻淡淡說道:“擱醒酒湯裡頭太惹眼,待明兒他吃飯。”
“成,這幾天我給他找點活兒先絆著,到時候他自個兒也摸不清究竟是何時的事兒。”王熙鳳輕笑一聲,掀開被子,“行了,上來睡罷。”
翌日一覺睡到大中午,一無所知的賈璉吃完飯後便又要抬腳往東府去。
哪知還沒等出門,平兒就來通知他,“奶奶叫你這些日子彆顧著浪蕩了,省親彆院忙著呢,回頭壞了事兒有你好果子吃。”
話雖仍是說得梆硬,可其中流露出來的意思無疑就是王熙鳳服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