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了。
單若泱如是暗道,心滿意足地悄然勾了勾嘴角。
叫太監將奏折置放於桌子上,隨手拿起一本便要念,哪想卻被周景帝直接出言阻攔。
“不必念了,拿過來朕親自看看。”
單若泱的眼裡閃過一抹深思和遲疑,動作卻一點不顯,果斷就遞了過去。
等那幾本奏折都批閱完成之後,單若泱卻突然開口說道:“父皇歇了這麼久身子也該恢複得差不多了吧?何時才能將這樁差事收回去啊?兒臣每日裡煩惱得頭發是大把的掉,真真是要撐不住了。”
聞言,周景帝從善如流道:“既是如此打從今日起你就歇著罷,朕也是時候該好好重掌朝政了。”
果然如此。
他太心虛了,百姓和大臣們的態度讓他極度不安,隻想迫不及待將一切都牢牢把控在自己手裡。
丞相方才那一眼大抵也就是這個意思了。
試探出結果,單若泱倒也沒有絲毫遲疑,當即就喜笑顏開地走了,似乎真是無事一身輕。
一旦周景帝的身體轉好,這一出也總是躲不過的。
不過她是一點兒也不擔心。
這人本就是個貪圖享樂的主兒,一躺幾個月早就將骨頭給躺懶了,眼下也不過就是突然之間門的危機感促使,真等裡外一手抓起來,過不了幾天他自己就要先叫苦了。
當然,她也不介意再從旁搗鼓搗鼓,坐以待斃是不可能的。
批閱奏折這個累死人的活兒她可沒想真交還回去。
想到這兒,她便腳下一頓,轉了個方向。
“公主不出宮嗎?”風鈴好奇地問道。
單若泱微微一笑,“一直忙得腳不沾地的,竟好些日子不曾給母後請安了,今兒好不容易鬆快下來,本宮可得去給母後好好賠個不是。”
哪曾想,沒走幾步迎麵便撞上一個人。
“三姐姐安。”
明明是個男子,卻生得過分柔美,赫然正是六皇子單子潤。
“原來是六弟啊。”單若泱的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笑,既不親近也不過分疏離,就是再尋常不過的同父異母姐弟罷了。
“三姐姐這是才從景福殿出來?”說話間門,單子潤的眼睛瞟向了她身後的那幾個奴才,神色似乎略顯訝異,“今日怎麼不見三姐姐取了奏折?”
提起這茬,單若泱臉上的笑容就擴大了許多,“父皇的身子恢複良好,往後都不必本宮再整日裡抓耳撓腮了。”
“父皇已經養好了?那可真真是大喜。”
“可不是,這段日子實在太叫人揪心了,不過……”單若泱微微一皺眉,難掩憂心忡忡道:“父皇到底也是有些歲數的人了,這回又這樣狠狠虧了身子,往後勢必得更加小心才行,可父皇那性子又委實叫人放心不下。”
重重歎了口氣,接著說道:“往後不必本宮再批那勞什子的奏折,本宮必然也不會再這般每日往宮裡跑,離著遠了便是再如何不放心也沒法子,隻得叫你們這些還在宮裡住的弟弟妹妹多費些心思了。”
話到這兒,單若泱的神情略微顯出來些許尷尬不自然,左右瞧了瞧,又乾咳兩聲以作掩飾似的,輕聲說道:“這段時日清心靜養的效果足以見得太醫當初並未危言聳聽,你們平日裡稍稍勸著些,千萬彆叫父皇再由著性子胡來了。”
一句“清心靜養”透出些許深意。
都是周景帝親生的,哪個還能不知他那德行?
既貪杯且好色。
單子潤了然地點點頭,“三姐姐放心,弟弟明白了,隻是……父皇向來威嚴,旁人說的話未必能叫他放在心上……”
姐弟二人麵麵相覷,皆是一臉無奈愁容。
“嗐,咱們做兒女的便隻儘心罷。”單若泱苦笑著歎息。
又站在原地有一搭沒一搭閒聊幾句話,單子潤便主動提出來告辭。
“走罷,咱們回府。”
“公主不去給皇後娘娘請安了?”
單若泱嘴角一彎,嘴上卻可惜道:“本宮突然想起來還有些事要做,隻好等下一回再去看看母後了。”
都有工具人自個兒上趕著送上門來了,還去請什麼安啊,她可不想聽皇後比比叨叫幫扶單子玦什麼的,更加不想跟單子玦碰麵。
六弟真是個大好人。
“六皇子竟也有這樣的心思呢?”蕭南妤一臉驚訝,“他的生母隻是一個舞姬罷了,除非……他才能有機會。”
除非什麼?除非其他幾個皇子都徹底完犢子了,否則怎麼也輪不到一個賤籍舞姬生出來的兒子當皇帝。
不過嘛,“野心這東西也是不由人,在旁人看來咱們不也純屬癡心妄想嗎。”
“這倒也是,都是皇上親生的,誰不想搏一搏呢。”稍頓片刻,蕭南妤忍不住笑道:“如今皇上急了,皇子們也都急了,朝堂上可要熱鬨了。”
言下之意,渾水摸魚的時候到了。
“做皇子的有心想要發展壯大自身,勢必就不能叫皇上康複起來,否則時時盯著他們跟防賊似的,任憑再大的本事也無法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有太多小動作。”
“公主今日這一招借刀殺人用得很是得當,我都看不出來公主還需要我做什麼了。”語氣頗為怨念,滿滿都是自覺毫無用武之地的鬱悶。
單若泱白了她一眼。
有腦子會用計謀可不代表有能力擺弄得過來朝堂政事,反之,一個能在朝堂政事上如魚得水的人必然不會缺少這點計謀。
這人,擺明是在等她誇誇呢,她才懶得搭理。
想了想,轉而道:“也不知六弟那邊動作快不快,我還不定能歇幾天的功夫呢,趁著今兒天氣還不錯,不如咱們去郊外溜達溜達?先前還答應玉兒說等天氣暖和起來便教她騎馬呢。”
打馬球是京城裡這些權貴子女們很喜歡的一項遊戲,大多數人無論男女都是會騎馬的,蕭南妤自然也不例外。
乍一說起來她還難免有些心癢癢,不過想了想還是搖搖頭,“我素日裡雖不大愛出門,可見過我的人卻也不算少,還是算了,省得發生什麼不可控的意外。”
單若泱愣了一下,正色道:“委屈你這般躲躲藏藏的,你放心,不會太久,到時候……咱們一起去草原上跑個痛快。”
做主子的一聲令下,底下的奴才便快速忙活起來。
等單若泱和林黛玉換完衣服再出來,一切就已經準備就緒,隻等她們出發了。
一路上林黛玉都顯得很是興奮,一直在追問各種關於騎馬的問題,嘰嘰喳喳的跟小鳥兒似的,活潑極了。
單若泱被她纏磨得是既頭疼又好笑,忍不住連連催促駕車的小太監快一些,“這會兒說得再多都是紙上談兵,等到時候你親自感受過就知曉了。”
話落,突然略感驚奇道:“先前一直忙著未曾仔細注意過,這會兒冷不丁一瞧,本宮怎麼覺得你的臉色仿佛好了許多,也不似過去那般蒼白了,竟還透出一絲紅潤。”
“莫不是你父親找來太醫開了什麼方子?”
“太醫給我弄了些藥膳吃,又叫我每日稍稍走動一會兒,其他便也沒什麼了。”林黛玉忍不住摸了摸自個兒的臉,好奇道:“當真好了些?我每日自個兒照鏡子也未曾發覺什麼不同,不過身子愈發輕便了倒是確有其事。”
單若泱又仔細端詳了一會兒,很肯定地點點頭,“臉色著實好看多了,可見太醫的這個法子還是很管用的,再這樣下去估計不出幾年你就能與常人無異了。”
林黛玉登時心下一喜,笑彎了眼。
歪頭看了看單若泱,忽然毫無預兆地撲進了她的懷裡,小腦袋親昵地蹭蹭,跟那小奶貓撒嬌似的,軟乎乎的彆提多可人疼了。
她覺得,太醫的法子還是其次,最重要的應當是生活變得順心了。
在公主府的日子較之在賈家時實在好得太多太多,府裡上下沒有哪一個敢拿著她說三道四傳閒話的,待她既尊重又喜愛。
每天的時間門雖被各種課程安排得滿滿當當,可卻叫她打心底覺得滿足愉悅,還有寶姐姐時不時來跟她說說笑笑……可以說既沒有憂思憂慮的環境,也沒有那個時間門,再想心情鬱結都難。
眼下天氣已然漸漸暖和起來,似也不過就是一夜之間門,地上便冒出了片片綠意,摻雜著不少知名的、不知名的花兒搖曳生姿。
在屋子裡頭憋了一整個寒冬的年輕人都迫不及待出來放風了,約上三五個好友,或泛舟湖上、或踏青野餐,聚在一處說說笑笑好不歡快。
一行人抵達郊外時,偌大的草地上已經有不少人在了,男女皆有,卻涇渭分明互不乾擾,仿佛中間門有一條無形的三八線給隔開了,瞧著莫名好笑。
“要不要坐下歇會兒?”單若泱還是有些擔心小姑娘嬌弱的身體。
哪想她卻早就迫不及待,哪裡還肯耽誤,當即就將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眼巴巴盯著她瞅。
“行吧,滿足你。”單若泱無奈地捏了捏她的小臉兒,叫人將馬牽了過來。
這是她平日裡最喜歡的一匹馬兒,通身黑得發亮不見一根雜毛,很是威風帥氣。
林黛玉很眼饞,但真正走到跟前麵對它時卻還是難免有些害怕。
瞧瞧那一身精壯的腱子肉,這一蹄子下來她怕是能飛出去老遠。
全然不知思維跳躍的小姑娘滿腦子在想什麼的單若泱伸手拍了拍馬兒的脖子,高大威風的馬兒卻很是通人性,立時便屈膝跪趴在地上。
“上去罷。”
林黛玉暗暗握拳給自己打了打氣,終於是一咬牙,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騎了上去。
下一瞬,馬兒便“蹭”的一下站立起來,嚇得小姑娘花容失色險些當場驚叫出聲。
“真是個老鼠膽子,又菜又愛玩。”單若泱毫不客氣地嘲笑起來,與此同時一個翻身便穩穩落在了馬背上。
乾脆利落,英姿颯爽。
小姑娘撇撇嘴,有心想要反唇相譏都找不出話來,隻得一臉鬱悶地哼哼兩聲。
單若泱手握韁繩,將小姑娘圈在懷裡,控製著馬兒開始在草地上慢慢溜達。
對此,林黛玉鬆了口氣的同時不免又有些失望,忍不住小聲央求,“能不能叫它小小地跑起來?”
“還沒學會走路就想跑了?快彆做夢了,頭一回上馬你就老老實實慢慢溜達著罷,先習慣習慣再考慮跑起來的問題。”
“好吧……”委屈巴巴的聲音戛然而止,就見她一臉驚訝道:“公主快看,那是不是賈寶玉?”
就在左前方不遠處,幾個少年人正圍坐在草地上吃酒暢談,其中身量最小打扮卻最華貴的那個不是賈寶玉又還能是誰?
與此同時,賈寶玉也正巧回過頭來看見了她們。
單若泱忍不住暗道一聲“晦氣”,卻哪想賈寶玉看見她們不過愣了一下,便微微一頷首算是打過招呼,而後就轉過頭去又加入了友人們的閒聊。
從頭到尾的表現都平靜淡然極了,與先前那個老遠看見林妹妹就要飛撲上前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好怪異,她竟然從賈寶玉的身上看見了“恪守禮儀”四個大字?
單若泱覺得莫名驚悚。
“這……他當真是寶玉?”顯然,林黛玉也嚇得不輕。
經過那幾個少年人旁邊時,恰好聽見賈寶玉支支吾吾說道:“柳兄曾說此生非絕色不娶,眼下我倒是認得這樣一個人物,不知柳兄是否有意?”
等了半晌,忽而聽見旁邊那人小聲問道:“可有那般絕色?”
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正是單若泱的背影。
賈寶玉登時臉色一變,輕斥一聲,“柳兄可不能胡言亂語,那位是護國長公主。”頓了頓,愈發壓低了聲音說道:“長公主這樣的人物自是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上哪兒還能找第二個去。”
柳湘蓮隻得遺憾地收回目光,對於賈寶玉口中所說那位所謂的絕色美人兒亦顯得興致缺缺。
對此,賈寶玉卻反倒是鬆了一口氣似的,抿嘴不再多提。
林黛玉的興致很高漲,但單若泱卻不敢叫她太過由著性子。
老實說,騎馬其實並不很舒服,尤其對於初學者來說。
“慢慢來,一口吃不出個大胖子。總歸咱們家也有馬場,得空了在家也能溜達兩圈。”
“那好吧。”
意猶未儘地下了馬,兩人便找了塊空地叫奴才鋪上墊子,又拿出瓜果茶水來,就這樣席地而坐,靜靜感受初春的勃勃生機。
正所謂——人生政自無閒暇,忙裡偷閒得幾回。②
直到黃昏時分,兩人才戀戀不舍地打道回府。
林黛玉不禁問道:“下回還來嗎?”
“下回……卻不知究竟是哪回了。”單若泱很無奈,“怕也不出幾日,本宮便又要忙起來了。”
事情的發展儼然與她的預判並未有多少出入。
才剛剛“複出”的第一天,周景帝便很是勤快地起了個大早,端端正正坐在了金鑾殿之上。
然而荒唐至極的卻是,他竟在大臣奏請政事之時愉快地睡著了,一如當初單若泱給他念奏折時那般。
每每想起當時那一聲更比一聲高的呼嚕,大臣們的臉色可就彆提多精彩了,實在是一言難儘。
這還不算什麼,更叫周景帝頗感頭疼的是,清閒這麼久之後他已經極其不適應再整天長時間門坐著批閱奏折了。
甚至隻要看見那堆積如山仿佛怎麼也批不完的奏折,他就頓感一陣力不從心。
才不過短短兩三天的功夫,他就已經開始瘋狂懷念起先前的舒坦日子來,再看手裡的朱筆……簡直恨不得遠遠地扔了出去。
前後攏共才不足半個月,單若泱就再次接到了來自景福殿的召喚。
“將奏折拿回去,往後還似先前那般。”周景帝指著那一堆令人頭皮發麻的奏折,頗有些急不可耐地張嘴就攆人。
出了景福殿沒走多遠,便又一次“巧遇”了單子潤。
一看見她身後跟著的那一堆奏折,他的臉上便流露出些許欲言又止的無奈之色來,“父皇他……”
“父皇究竟又怎麼了?”單若泱一臉茫然不解地問道:“怎麼好端端的又要將這事兒扔給本宮?莫不是父皇的身子又出了什麼問題?”
“父皇的身子暫且也還好,隻是……”單子潤歎了口氣,低聲解釋道:“前幾日也不知父皇是打哪兒又得了好幾個美人兒,聽說都是那……揚州瘦馬。”
“什麼!”
以為她是不懂何為揚州瘦馬,單子潤便稍稍解釋了一下,接著說道:“父皇對那幾個美人兒十分寵愛,日日都叫她們前往景福殿伴駕,誰勸都不聽。”
“難怪冷不丁又堆積了這麼多奏折,父皇實在是……”單若泱一臉震驚又氣惱的表情,憋了好半天才憋出來一句,“實在是不知叫人該說什麼才好!”
不過一出手就弄來好幾個頂級的揚州瘦馬,倒是她小看了這個六弟。
這是想直接將他老子往死路上玩兒呢?
也不怕哪天一睜眼就聽見他老子死在了女人肚皮上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