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此,丞相卻並未再硬頂,隻重重歎了口氣,閉嘴不談。
失望、憂慮、無奈等種種情緒儘在不言中。
這一聲意味複雜的歎息揪得眾大臣的心都變得愈發凝重起來,隱晦瞄向帝王的眼睛裡已然透露出了明顯的不信任。
其中一部分人甚至若有似無地從幾位皇子身上掃過,暗藏某種評估。
可惜,滿腹心思都被丞相給牽跑的周景帝卻並未能及時發現這一切。
眼見丞相已然被自己壓了下去,他便鬆了口氣,麵色冷凝努力維持住這份威嚴,問道:“眾卿可還有事啟奏?”
眾大臣皆默不作聲。
於是,周景帝又說道:“眾卿既是無事,朕這裡倒是有一樁事要吩咐。”
是吩咐,而不是商議。
僅這個用詞就已叫人莫名開始眼皮子亂跳了,不知道這位又起了什麼荒唐主意?
“經國師推算,朕欲拆了壽安宮及壽安花園改建摘星台,工部尚書……”
“皇上?”丞相愕然驚呼,打斷了周景帝的話,“摘星台又是何物?宮裡宮殿眾多,為何還要再大興建築?更何況壽安宮可是太後娘娘的寢宮!”
周景帝不悅地看向他,“朕的母後早就駕鶴西去,這壽安宮自然也再無用處,留著也是荒廢,怎麼就不能拆了?”
“摘星台顧名思義自是摘星攬月之用,建成之後將會是整個大周朝最高聳壯觀的建築,屆時朕站在上麵便離著蒼天更近了一步,有利於朕更好地聆聽神旨,於國於民皆是天大的好事。”
竟好歹也還知道另尋一番冠冕堂皇之詞。
可任憑他說得再如何天花亂墜,大臣們還能不知他的本性?
但凡是跟那個什麼見鬼的國師扯上關係的,無外乎都是為著他的長生之道罷了。
且不說拆了太後娘娘的壽安宮和壽安花園是否合適,光是聽聽就知曉,這樣一座建築必定耗費巨大不可估量。
霎時,滿堂嘩然。
“皇上三思啊!如今國庫空虛,萬不能再行如此勞民傷財之事,否則定會引起大亂,後果不堪設想啊!”率先跳腳的便是剛正不阿的周禦史。
周景帝麵色一冷,淡淡道:“關於摘星台的一應費用不會動國庫一個銅板,愛卿不必擔憂。”說話間,眼睛下意識往武安侯身上一瞥。
丞相眼睛一轉,大抵心中就有了數。
估計武安侯這些年吃進去的空餉吐了不少出來,看皇上這般大氣,那筆錢應是一筆足以令人瞠目結舌的巨大數目。
那可不成,說來說去不還是屬於這個國家、屬於天下百姓的?
不能由著他揮霍了。
思及此,丞相又出列了。
周景帝甫一瞧見這狀況便已開始頭疼煩躁不已,恨不能直接堵死了他的嘴才好。
可惜他不能!
“若是正經用途,臣等自是不會阻攔皇上,可這摘星台一聽便是那妖道糊弄皇上的鬼話,除了勞民傷財引發民怨四起以外根本毫無用處。”
“還請皇上明察,切勿被那等心懷不軌的奸佞小人迷惑,若不然……屆時這便會是他人攻訐皇上昏庸無道、奢靡享樂的鐵證,後果不堪設想啊!”
言下之意,他若堅持要建這摘星台便是昏庸無道奢靡享樂的昏君?
周景帝氣了個仰倒,怒道:“丞相不必在此危言聳聽,這摘星台是為了能與天上的神明更好地溝通,以方便朕聆聽神旨從而更好地治理天下,屆時百姓們自會理解朕的良苦用心。”
“好了,眾卿無需多言,朕意已決!”
一句話直接堵死了所有人的勸諫。
“皇上!”
眾大臣焦急萬分,奈何周景帝已然起身欲離去。
正在這時,丞相“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高呼,“如此勞民傷財之事萬萬不能做,請皇上三思!”
慌亂得如同沒頭蒼蠅似的大臣們立即有樣學樣,齊刷刷跪地高呼,“請皇上三思!”
周景帝怒極,丞相如此一呼百應之勢更令他震驚恐慌不已。
究竟是從何時起,丞相的勢力竟如此巨大了?整個朝堂都已丞相馬首是瞻,還要他這個帝王來做什麼?
“你們……”周景帝指著底下烏泱泱的一片,連牙齒都在打顫,“大膽!你們是要謀反不成!”
如臨大敵的他卻似乎全然不曾想過,就憑他這種種荒唐至極的行為,大臣們反對他不是再正常不過了嗎?頂多也不過算是丞相這個百官之首牽了個頭而已。
大臣們自是一臉莫名其妙,全然不知如何又牽扯到謀反上去了。
“你們休想將朕當作傀儡擺弄,朕才是大周國君,朕的命令不容任何人反駁!”
丞相一臉沉重道:“皇上若不肯收回成命,微臣便在此長跪不起,摘星台動工之時微臣便一頭撞死在這金鑾殿之上!”
文死諫武死戰,由來已久。
不少文臣緊隨其後表了態,一個個具是滿臉無畏、大義凜然之色。
這是他們的職責所在、使命所在,哪怕血濺金鑾殿也堅決不能任由皇上胡作非為!
周景帝直接被震驚到失了言語。
他倒是很想叫丞相趕緊死,可他卻不敢。
定國公一案正甚囂塵上,若此時他再逼死了丞相,那這張椅子他恐怕真就要坐到頭了。
更何況除了丞相以外還有這麼多大臣呢?
雖說他也不相信這些人當真個個都敢撞死,可總少不了那麼幾個一根筋的死頑固,他們是真真能乾得出來死諫這種事兒。
君臣對峙良久,最終還是以周景帝的妥協告終。
跪得兩腿酸疼的大臣們顫顫巍巍站起來,相互攙扶著往宮門口走去。
明明人數眾多,可這一路上的氛圍卻無比沉默,隻偶有聲聲歎息四起。
“丞相可還好?”走在旁邊的幾位大臣不知何時悄然靠近,麵露關心地看著他。
早已頭發花白的丞相無力地擺擺手,“不礙事。”卻是大半個身子都倚靠在周禦史的身上。
這也是他的學生之一。
“如今這樣的情形……”那人歎了口氣便沒了下文。
旁邊又有人壓低了聲音說道:“幾位皇子進入朝堂時日也不短了,皇上雖說有心想叫他們多學習學習再親自上手,可如今這樣的學習卻也不過隻是紙上談兵,能有個什麼用呢?純粹是荒廢了。”
“依下官愚見,咱們還是得找個機會進言一番……皇上到底是有了些歲數的人了,又總是龍體抱恙精力不濟,若能叫幾位皇子出來為父分憂卻是再好不過。”
說的比唱的好聽,一副全心全意為了皇上考慮的樣子。
但這番話下真實的那點想法卻是昭然若揭。
眾人心裡都跟明鏡兒似的,卻誰也不說破,隻紛紛表示附和,想請丞相牽頭組織。
丞相沒急著表態,而是很認真地沉思了許久,神色變幻莫測,時而凝重時而憂慮時而猶疑。
不知何時,遠一些的大臣也慢慢聚集了過來,都在凝神靜氣等待他的決定。
“也罷。”丞相終於是一咬牙,鬆了口,“諸位大人既是都有這想法,不如就聯名上奏罷,不過……說句心裡話,本官並不以為皇上會同意,尤其是在這樣的局勢之下,諸位大人還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了。”
想也是。
本就是怕皇子們威脅到自己的位子,周景帝才硬是壓了他們這麼些年,這當口若是大臣們聯名上奏此事,他能同意才是見鬼了。
指定以為大臣們是不滿意他了,想要物色新君人選了。
當然了,這也是事實。
不過周景帝是必然不會同意的,說什麼都絕不會同意,除非他瘋了。
這事兒根本就是妄想,反倒還會引發雷霆震怒,到時候保不齊他會怎麼收拾他們這些人呢。
譬如丞相這樣舉足輕重之人或許不能輕易如何,其他人就難免要承擔起這份怒火了。
思及此,不少人心中都產生了退怯之意。
若事情能成,哪怕是犧牲也還算死得其所,可擺明不能成的事兒,將自己搭進去有什麼意義呢?
總不能又來一次死諫吧?這也不是什麼關乎到民生大計江山社稷的事,何來死諫一說?
“嗐,暫且罷了,還是過些日子再說罷。”
“不錯,眼下的確不是個好時機。”
“適得其反,隻怕會給皇子們平白招禍。”
……
丞相亦是一臉愁容,心下則暗暗鬆了一口氣。
不是不希望父子之間鬨起來,而是周景帝此人於這一點上實在是過於堅決,一旦他知曉大臣們開始想要物色新君人選,必定拋開一切將皇子們盯得死死的。
屆時還有哪個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作亂?哪天對著親兒子舉起屠刀都不算稀奇。
倒不如由著他如今這般放肆享樂,皇子們私下裡還能活動起來。
好歹等各自有點勢力了才能狗咬狗,甚至可以跟周景帝對峙一二。
有了今日這一遭,相信有心的皇子不會錯過這個遊說拉攏大臣的機會。
是該亂起來了。
翌日再進宮時,單若泱就發覺那死老頭兒的臉色差到了極點,渾身彌漫的焦躁氣息愈加濃厚,就如同一隻身陷囹圄的野獸,已經到了暴走的邊緣。
估計連徹底瘋狂也不遠了。
單若泱暗暗翹起了嘴角,拿了奏折後便愉快地走了。
“若泱這就要出宮了?”
“……”怎麼一個兩個三個都喜歡在半道兒上堵她。
又一次被攔住去路的單若泱隻得停下腳步,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原來是貴妃娘娘啊?許久未見,貴妃娘娘瞧著怎麼憔悴了這樣多?怎麼還有白頭發了?這眼角的皺紋也深了許多啊,看來貴妃娘娘近來實在是有些疏於保養了。”
李貴妃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入手粗糙鬆弛的觸感令她不禁咬了咬唇,看向麵前這張傾城絕色嬌嫩如花的小臉兒,神情一陣恍惚。
“你與你母妃長得可真像……”
單若泱麵露訝異,似是在問怎麼突然提起她母妃了。
回過神來的李貴妃自知失言,便趕緊找補了一番,“再過幾日就是你母妃的忌日了……許是年紀大了,人也愈發懷念起從前來……”
“哦?貴妃娘娘這是想到我母妃了?不知都想到了些什麼?”單若泱一臉饒有興致的表情,道:“說起來我對我母妃的事知之甚少呢,貴妃娘娘既是與我母妃幼年相識,又一同在宮裡伴駕,定然再熟悉不過,不知可否與我仔細說說我母妃的事?”
馬上快到忌日了,所以這是做賊心虛了?在害怕?
既是如此,那自是得幫助她再好好地、仔仔細細地回憶回憶曾經的好姐妹啊。
加深一下印象嘛。
這般想著,單若泱甚至主動上前挽了她的手,半是央求半是強製地拽著她就走,“咱們去貴妃娘娘的宮裡慢慢說,全當是憐惜憐惜我了。”
李貴妃的笑臉都快掛不住了。
誰想要回憶那個賤人?這些日子晚上的噩夢還沒做夠是怎麼著?有什麼好回憶的?
都怪皇後那個老賤人,閒著沒事跟她扯什麼因果報應!
李貴妃不禁恨恨磨牙。
原先她自是不信這東西的,否則也不敢做那麼多惡事,可是皇後的話卻叫她不由不想。
當年她一碗藥下去不僅將皇後肚子裡那個成型的兒子弄了下來,還叫皇後再也不能懷孕,後來她自己的寶貝兒子卻也被診斷出了不育。
好端端完完整整的一個男人,怎麼就不能叫女人懷孕了?
這麼多年她都未能想得通。
可那日皇後的話卻仿佛給了她一個再合理不過的答案——報應。
細想之下不無道理,否則哪有這麼巧的事?
由此,她便再不能淡然處之了。
打那以後隻要閉上眼就會浮現出喬心竹的那張臉,叫她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人也因此迅速憔悴蒼老了下來。
這麼多年的精心保養幾乎毀於一旦。
想到這兒,李貴妃忍不住再一次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滿心愁苦。
有心想要找借口落跑,可想到自己今日找上來的目的她還是勉強控製住了,任由單若泱挽著她往華陽宮而去。
一路上兩人都在閒話家常,氣氛甚是和諧。
冷不丁的,李貴妃似是突然想起來什麼,好奇問道:“本宮記得那個路嬤嬤是你跟前最得用的老人,怎麼卻不見帶了她在身邊伺候?這些個年輕人難免毛手毛腳處事不周全。”
誰料話音剛落下,就看見單若泱露出一臉悲痛之色。
李貴妃這心裡頭登時就咯噔了一下,忙追問,“怎麼這副表情?難不成路嬤嬤出了什麼事兒?”難怪她聯係不上人,果真是出事了?
想到這兒,她這心裡就沒來由的開始發慌。
單若泱低垂著眉眼一副沉浸傷心的模樣,眼角餘光卻將李貴妃的神色儘收眼底。
思及方才種種,她這心裡便有了主意,“路嬤嬤死了。”
“死了?”李貴妃驚叫出聲,甚至連聲音都劈了叉。
“也就是前幾日的事,好端端的也不知為何總是噩夢不斷,而後就迅速一病不起,死也死得很是突然。”頓了頓,單若泱左右一掃,壓低了聲音說道:“之所以將她的死壓了下來就是因為……”
“她的死狀實在是太可怖了,眼睛瞪得老大,滿眼都是驚恐的神色,後麵悄悄叫大夫來看過也說就是被活活嚇死的。”
“可明明是深更半夜在自個兒房裡睡覺的人,究竟能被什麼給活活嚇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