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見過皇上。”
“免禮,給皇後看座。”周景帝的言語中似乎透著股濃濃的疲憊,愈顯蒼老了些。
“謝皇上。”
一抬頭,皇後卻是呆住了。
細算起來她也有好長一段時日不曾見著皇上了,冷不丁這一瞧,真真是判若兩人。
也不知究竟是因為太過消瘦了還是怎麼,他臉上的皮實在鬆垮得厲害,甚至還爬上了些許“老人斑”。
兩隻烏青眼下墜著碩大的眼袋,比起上一回見著的明顯更重了許多,整個人散發出來一股垂垂老矣的疲態。
這都還不是最令人心驚的。
最令人心驚肉跳的是,那雙眼睛顯而易見的已經徹底渾濁了,似乎連最後一絲精神氣兒也消失殆儘。
這哪裡像是一個五十出頭的人?說他七八十歲怕是都有人信。
明明他們夫妻二人隻不過相差兩歲,可如今站在一起卻像是差了輩分的人。
這麼慘烈的對比,壓根兒就無法再歸咎於保養不保養這個問題上去了。
再怎麼疏於保養的男人也不至於如此,他分明是自個兒糟蹋得狠了。
恍惚間,少年夫妻的情誼緩緩浮上心頭,暫且壓過了那半輩子的恩怨情仇。
皇後忍不住柔聲勸道:“上了年紀的人最忌酒色二字,皇上還是多聽聽太醫的話罷,可不敢再如此任性了,千萬仔細保養好自個兒的身子才好。”
然而,周景帝最聽不得彆人說他年紀大了。
當下就冷了臉,張嘴便是一通怒斥,“皇後,注意你自個兒的身份!堂堂一國之母到了這把年紀竟還如此心胸狹隘善妒成性,簡直荒唐至極!你的賢良淑德寬容大度都學到狗肚子裡去了不成?”
“你若當真是閒得發慌,不如回去多抄幾卷經書好好修身養性,也省得走出門去丟了我大周朝的臉麵,彆一天天淨想著那些個情情愛愛拈酸妒恨之事,當真是半點不知羞!”
一番話下來砸得皇後是滿臉懵逼,險些當場氣得背過氣去,那渾身都燙得能炒盤菜了。
不知羞?究竟是誰不知羞?
一把年紀的人了整天酒池肉林,為了寵幸幾個美人恨不得拿仙丹當糖豆兒吃,真真是人老心不老,沒到徹底咽氣兒的那一刻他那玩意兒都消停不下來!
還說她是為著什麼情情愛愛拈酸妒恨?哪個給他的自信呢?
年輕時候有點情愛心思她不否認,可如今?
倒也不好好照照鏡子看看自個兒都成什麼鬼樣子了,她還有什麼好愛的?
如今再叫她跟他睡一覺,她非得一宿噩夢沒完不可!
說句心裡話,她是當真佩服那些年輕貌美的美人兒,對著這樣一個比她們祖父還老的男人竟也能那般膩乎,一個個捧著他如同什麼稀世之寶似的。
就是不知道背地裡吐了多少碗飯。
看著周景帝那張迷之自信的老臉,皇後實在是一肚子臟話不敢罵,被噎得夠嗆。
氣氛就這麼尬住了。
彆說她不樂意對著周景帝的老臉,周景帝也嫌棄她礙眼呢,不耐煩道:“你究竟是來做什麼的?若無事趕緊退下。”
好良言難勸該死的鬼,活該你的!
皇後不禁冷笑,將那點子可笑的少年夫妻情徹徹底底撇了去,一臉淡漠道:“皇上是不是忘記老七了?那孩子如今已經十八歲了,正妃還沒個著落呢。”
周景帝頓時警惕起來,“是該娶妻的時候了,你可曾有合適的人選?”
“皇上以為京營節度使王子騰王大人家的女兒如何?”
“京營節度使?王子騰?”周景帝怒而反笑,渾濁的雙眼迸發出極度危險的光芒,“你們倒是真敢想。”
皇後下意識哆嗦了一下,都不大敢看他的表情,但事情還是要做。
丞相那邊是沒戲了,再敢算計隻怕偷雞不成蝕把米,沒得惹惱了人家平添一個難以擺平的敵人。
反正以丞相這些年的種種表現來看,估計也沒哪個皇子能啃得下這塊硬骨頭。
既是如此,委實不必過於強求了。
她和單子玦的目光就開始往其他人身上看了去。
奈何有心想要扒上來的他們不太能看得上,至少唯一一個那麼珍貴的正妃之位是絕對不肯輕易許諾出去的。
而他們能夠看上的人,又無不是那一肚子心眼兒的老狐狸,私下裡勾勾纏纏可以,但想要用婚事徹底綁死了卻又開始猶猶豫豫沒個準話兒。
這麼點心思打量著誰不知曉呢?無非就是想當那牆頭草。
說穿了,如今長大成人的這幾個皇子裡頭他們根本就沒有真正特彆看好的哪個,自然是絕不可能輕易拖家帶口上賊船的。
能勉強勾勾纏纏都已是看在皇後這個中宮國母的麵子上,相對來說覺得單子玦的可能性略微大一點點罷了。
於是乎,單子玦的婚事就呈現出一種高不成低不就的尷尬局麵,一拖再拖就又翻過了一年。
誰曾想,前些日子那王子騰卻主動湊上來,透露出結親的意思。
這對於正處尷尬局麵撓頭抓耳的皇後和單子玦來說無疑是及時雨。
一個掌控著京城這一帶軍營的人,不得不說實在是個絕佳的好助力。
況且王家與賈家是姻親……賈家沒什麼能人可以忽略不計,卻架不住人家四王八公之間盤根錯節,時常同進同退。
若能將這些勳貴都收入囊中自然是再好不過,再怎麼落寞下去的家族好歹也總還有些錢財支持不是?
況且南安郡王也是手握兵權的人呢。
一陣算盤劈裡啪啦打下來,這母子兩個便下定決心要跟王子騰綁死了。
於是,皇後再怎麼害怕不安也隻能硬著頭皮笑道:“年前那會兒老七去外頭給臣妾買禮物,恰好在一家首飾鋪子裡碰見了王家姑娘,一眼就瞧上了人家,回來就跟臣妾提了這事兒。”
“後麵臣妾多方打聽才知曉那姑娘原是王子騰大人家的千金……臣妾私下裡派人去王家試探過了,可巧那姑娘對老七也還有印象,一說起來便羞紅了臉……”
話裡話外透露出來的意思就是小兒女自己看對了眼,沒有其他意圖。
可這話也就是糊弄糊弄鬼罷了。
周景帝如今再怎麼腦子犯糊塗也不至於連這麼點東西都想不明白,當下是愈加惱恨至極,“砰”一聲砸了桌子,冷笑連連。
“皇後當朕是傻子不成?你們那點心思還妄想瞞得過朕?一個兩個那眼珠子都盯死了朕屁股底下的這張椅子,朕還沒死呢!”
還有那個該死的王子騰!
這些年他自問也算對得起他了,處處信任倚重,否則也絕不可能將京營節度使這樣重要的位子交給他王子騰來坐。
如今可倒好,竟是盼著他早點死呢?
不經意又想起甄家來,兩者之間何其相似?
皆是貪心不足蛇吞象、辜負他滿腔寵信的叛徒逆賊!
想到這兒,周景帝的心裡殺意驟現。
“你們休得異想天開,此事……”
“皇上,長公主來了。”
皇後趕忙跪安,“臣妾不敢叨擾政事,先行告退。”而後也不等周景帝回應,趕緊拔腿就溜了。
出門看見單若泱,她便上前拉了對方的手,笑得一臉慈愛,“若泱最近可是愈發忙得不見個人影了,你七弟與本宮念叨好幾回了,隻歎長大之後便愈發身不由己似的,倒不如不長大的好,一輩子能跟他三姐姐作伴。”
然而,信口胡謅的皇後絕對想不到,她這話不僅好死不死說中了單子玦的心思,也成功激起了單若泱的雞皮疙瘩。
“皇上還在裡麵等著你,本宮就不與你多說了,得空記得去永安宮坐坐,也跟你七弟多聯絡聯絡,他那一門心思惦記你惦記得很呢。”
“……”這位當真不是敵對派來坑害單子玦的臥底嗎?
雖知曉皇後的本意是什麼,但……無知真的太可怕了。
單若泱花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勉強維持住沒叫自己露出尷尬的笑容,“恭送母後。”
隨後抬腳邁進景福殿,不出所料對上了一張漆黑的老臉。
“父皇這是怎麼了?為何事如此煩心呢?”
“還不是你那好七弟!”周景帝又一次遷怒了,沒好氣地對著她噴氣,“你知道方才皇後說什麼?你七弟竟妄想娶王子騰的女兒!”
生怕她不知道王子騰是什麼人物,他還特意咬牙切齒解釋了一番。
末了,總結道:“這算盤珠子都崩到朕的臉上來了!一個兩個皆是那不忠不孝的混賬東西!當老子的還活得好好兒的,做兒子的就迫不及待惦記上老子的東西了,簡直可惡可恨至極!”
“早知今日,朕當初就不該叫他們生下來,生下來也該趁早掐死!”
這樣的話都已經不知道說過多少遍了,看這凶狠的表情,怕還當真不是隨口說說的。
單若泱早已得知王子騰與單子玦之間的眉來眼去,故而這回兒並未感到太過驚訝,就是覺得有些想不通。
拉攏就拉攏,合作就合作,為何他偏與人家姑娘死磕上了?
聯姻固然是個相對更穩妥更可信的合作方式,卻並非必要。
個人的學識、能力、品行、人格魅力……這些分明都是能夠吸引到旁人甚至令旁人甘願折服的利器。
可打從一開始,單子玦就一心跟人家姑娘死磕。
先是丞相女兒,後麵又是丞相孫女,再到如今王子騰的女兒……這中間聽說還有其他一些被選中的。
總之無一例外,選中的第一要求就是聯姻。
這說明什麼?
隻能說明單子玦這個人打心底對自己根本就沒有一絲一毫的自信,甚至可以說自卑到了極點。
他不認為自己有其他任何能夠令大臣們心悅誠服的優點,怕位高權重的大臣看不起他、怕哪個兄弟比他強會撬他的牆角……是以他本能的就想依靠聯姻這種方式來將人家綁死在自己的船上。
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這麼一個人的內心深處必定極其敏感多疑,隻怕終其一生也很難真正信任某一個人。
或許,這便是他對三公主產生那種極其病態的占有欲的緣故?
單若泱有些不確定地胡思亂想著,回過神來眼看死老頭兒還在那兒唾沫橫飛大罵那些“不孝子”“逆賊”,實在忍不住暗暗白了他一眼。
就憑您老人家這般德行,是個人都恨不得分分鐘將你踹下去。
“父皇容稟……”單若泱深吸一口氣,出言打斷了他的滔滔不絕,道:“兒臣以為父皇不如就成全他們也罷。”
“你說什麼?”周景帝愕然地瞪大了雙眼,反應過來之後忽的勃然大怒,“朕就知道,你跟你那好七弟向來是站在一邊的,你也想幫著他謀奪朕的皇位是不是?你們簡直膽大包天!”
“枉朕如此寵愛你信任你,你就是這樣回報朕的?你這個不孝女,咳咳咳……”
許是氣急敗壞刺激的,又許是罵得太急被自個兒的口水給嗆著了,周景帝突然間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彎著腰咳得麵紅耳赤,恨不能要將肺子都咳出來似的。
以丁有福為首的一眾奴才著急忙慌上前去,又是輕拍順氣又是端茶送水,還有那拔腿就衝出去喊太醫的,一個個急得是團團轉。
反觀作為女兒的單若泱,卻不動聲色地往後麵挪了幾步。
不是不想裝裝大孝女,實在是……她遠遠兒的站著都能看見那四處飛濺的唾沫星子,隱約似乎還能看到一些格外濃的東西,實在是惡心得夠嗆。
若是被這麼兜頭噴一臉,她非得當場吐出來年夜飯不可,回家洗禿嚕皮了都不夠。
這個大孝女,不做也罷。
好半天,周景帝方才止住了咳嗽。
單若泱適時又稍稍上前兩步,一臉著急關切的表情任誰看了都覺得是如此情真意切。
“父皇究竟是怎麼了?是否龍體抱恙?”
周景帝喝了碗茶稍作舒緩,冷眼看著她,“怎麼了?還不是被你們這些不孝子給氣的!”
“父皇也太著急了,好歹等兒臣將話說完您再決定要不要生氣啊。”單若泱一臉無奈的表情。
“怎麼?你還想編出什麼花兒來?”周景帝嗤笑,似是已經認定了這些兒女都不懷好意。
對此,單若泱倒是一點兒也不慌,習以為常了。
每每但凡涉及到皇位他都是這副德行,瞬間就能炸毛,渾身帶刺逮誰刺誰,看哪個都像壞人。
經曆過幾次下來,如今單若泱已經完全能夠輕易掌控這種局麵了,當即就苦笑道:“父皇且先消消氣,叫太醫先看一眼,確定您龍體安康之後兒臣再給您細細道來可好?”
恰在這時,小太監也拉著太醫氣喘籲籲地跑了進來。
一眾人屏聲靜氣等待著結果。
許久,太醫才收回手,猶豫了一下,歎息道:“皇上無事,想來不過是一時嗆到了。”
然而那緊蹙的眉頭憂心忡忡的神色卻顯然不是說的這麼回事兒。
誰想周景帝就像沒看見似的,直接擺擺手就將人打發了。
單若泱不解,“太醫分明不曾說實話,父皇怎的不問個清楚?”
“有什麼好問的?他們那些車軲轆話朕都能一字不落的背下來了。”周景帝一臉不以為意,甚至有些嗤之以鼻。
太醫們顛來倒去無非就是叫他戒酒戒色,有的甚至還狗膽包天叫他彆吃仙丹。
總之沒一句話他愛聽的。
“明明每次朕服用完仙丹之後都精神得很,連身子都變得輕便了許多,偏他們有些混賬東西總明裡暗裡說仙丹不好,不叫朕再吃……誰知道都被哪個收買了,居心叵測的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