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大人請留步。”
風鈴輕輕喚了兩聲也未見對方有何反應,一直就緊鎖著眉頭埋頭大步前行,仿佛正在盤算琢磨著什麼,很是入神。
無法,她隻得小跑著追上前去攔在麵前。
“吳大人。”
直到這時,戶部尚書方才猛然回過神來,“你……長公主?”
顯然,他已經認出了這張每日跟著單若泱一同出入景福殿的麵孔,隻是拿不準她的名字,一時略顯尷尬。
目光下意識往四處瞧了瞧,果不其然看見了一輛豪華的大馬車停在牆根兒底下。
風鈴微微一福身,“耽誤吳大人片刻功夫,公主有要緊事。”
戶部尚書聯想到一大清早就被林如海堵在家門口的經曆,又想起方才被皇上交代的事兒,心裡大致便有了些猜測。
頓時就眼睛一亮,不等風鈴引路呢,拔腿衝著馬車就飛奔而去。
“微臣見過長公主殿下。”
“吳大人請上車說話罷。”
馬車裡的空間很大,鋪著皮子的羅漢榻既柔軟又暖和,麵前擺放著小巧的桌子,熱騰騰的茶水並幾樣瓜果點心倒也有幾分待客的架勢。
屏風後麵隔開的空間較為私密,並不能對外人展示,大抵也就是休憩和梳洗的地方。
整個馬車儼然就是一間精致小巧的屋子,幾乎可以滿足主人的一應需求。
甫一進來,撲麵而來的暖意便叫戶部尚書簡直舒服得想哭,這一裡一外真真是一個天一個地。
風鈴笑盈盈地倒了碗茶雙手奉上,“吳大人喝碗熱茶暖暖身子吧。”
戶部尚書忙捧了過來,對著她微微頷首以示謝意,轉頭迫不及待地問道:“不知長公主叫微臣有何要事?”
“本宮想問問吳大人,這回皇上撥給嚴將軍的糧草物資究竟有多少?”
果然是為這事兒。
戶部尚書剛要張嘴,忽而想起了什麼,手一抖差點將茶碗摔了,神情極其緊張。
“長公主可是又預見了什麼?與北邊有關的?一大早天還未亮時林大人便去找微臣詢問上回的糧草,微臣還納悶兒好端端的突然問那件事做什麼……莫非真是北邊要出事了?”
單若泱點點頭,長話短說將夢境再次講了一遍。
戶部尚書的臉白了白,神色複雜極了,不死心地又確認一遍,“公主果真將此事與皇上說過了?”
“不然吳大人以為宮裡急召是為何?就在那之前,本宮才從宮裡出來。”
“怎麼會……怎麼會……”戶部尚書的臉色已然變得慘白一片,嘴唇微微輕顫著,神情恍惚,似怒似悲,“您知道嗎?方才皇上給微臣批了二十萬兩軍費叫微臣去籌集物資……”
“二十萬?”單若泱止不住驚呼出聲。
二十萬聽起來是一筆不小的錢了,可前提是——軍費,寒冬裡的軍費。
以目前的市價來說,一兩銀子能夠買到約莫兩石大米,二十萬兩銀子便是四十萬石大米,便哪怕是二十萬大軍也能夠吃不少時候的。
若是再混合一半甚至大半粗糧,還能夠吃更久。
可事實上,軍費不可能隻用在糧食上麵。
北邊邊境地區究竟有多寒冷她是不曾切身感受到過,不過據了解,零下三四十度仿佛都是常態。
今年較之往年還尤其寒冷得多,靠著將士們那一身不知用了多少年的老棉衣根本起不到什麼禦寒效果,看夢裡的情形就知曉了,敵人還未到就已被凍死了不少。
何其悲哀何其痛心?
全新的保暖之物是必須的,重要性與糧食不相上下。
粗略算算,一個人連帶棉衣棉褲到被褥,花費十幾斤棉花也並不算多,光用來做被褥都勉強。
而一斤棉花大概就要四百文上下了,哪怕苛刻一點以每個人十斤棉花來算,二十萬大軍光棉花的消耗就要奔著六十萬兩白銀去。
此外還有取暖用的碳,夥食也不能乾吃雜糧饃饃吧?
做不到多奢侈,好歹一點點油星子總是要有的,否則哪裡來的體能堅持訓練甚至真刀真槍上戰場?
人以外,還有馬草之類的必需品未算呢。
區區二十萬兩,夠什麼用?
難怪夢裡邊疆的戰士們會淪落到那般田地,整整二十萬大軍,愣是被人家五六萬的胡人給屠了。
這能怨嚴將軍帶兵不行嗎?
能怨大周兒郎都是軟腳蝦嗎?
這般挨餓受凍,擱誰不都得變成隨意砍殺的軟腳蝦?
周景帝這個大周君主分明才是導致這場悲劇的罪魁禍首!
“上回的十萬石糧食裡頭摻了許多沙石之類的雜物,真正能入口的恐怕頂多也就隻有六萬石,這其中還囊括了喂馬的精料,另外再有兩萬石馬草,棉花僅有四百石,碳是丁點兒沒有……”
這筆支出,滿打滿算也就五萬兩白銀上下。
就這還是磨磨唧唧拖拉好幾天之後才給的,當時那副不情不願的架勢,不知情的還當是出了多少血呢。
戶部尚書不禁紅了眼眶,哽咽道:“當時微臣就再三勸說,這點東西能夠什麼用呢?可皇上隻道暫且先頂著用用,過段時日再說。”
“方才皇上突然追加二十萬兩軍費,微臣還尋思著這也仍不夠用啊,便再次嘗試著勸了兩句,誰料皇上話裡話外的意思竟是說……這便是最後一回了,叫微臣看著分配支出,送過去還要跟嚴將軍說一聲,叫他自個兒掂量著些使用,總之無論如何也要撐過這一整個冬季,再伸手是萬萬沒有了。”
可問題是,差額實在太大,再怎麼精打細算也絕不可能夠用。
要麼買完糧食大家連人帶馬一塊兒凍死,要麼置辦禦寒之物……禦個棒槌,那結果就是饑寒交迫而死。
戶部尚書真真是要愁死了,打從接到這個任務的那一刻起就恨不得要撓禿了自個兒的腦袋,眼下知曉了實際情況,他突然卻也愁不動了,隻餘滿心悲涼。
大周朝怎會有這樣一個帝王呢?
他明明知道的啊……
單若泱強忍著怒意,冷聲道:“吳大人且先去置辦物資罷,本宮這就去找皇上。”
說罷便率先下了馬車。
等戶部尚書回過神來跳下馬車時,那一抹身影已然走遠了,純白色的狐狸毛鬥篷與這白茫茫的一片冰天雪地幾乎融為一體。
站在原地盯著那抹身影瞧了許久,直到徹底消失再也看不見了,他這才眨了眨乾澀的雙眼,轉身朝著自己的馬車走去。
明明也不過是四十上下的中年人,看起來脊背似乎都微微佝僂了,步履蹣跚踉踉蹌蹌,茫然的神情中透著濃濃的絕望。
彼時,自以為處理好一切的周景帝已然又重新爬回了床上,正欲睡個回籠覺。
昨兒夜裡跟美人鬨騰了半夜,大清早又被八百裡加急給吵醒了,這會兒實在是困倦得很,隻覺渾身乏力腦袋昏沉。
迷迷糊糊之際,隱約似乎聽見了一些嘈雜聲傳來,緊接著還不等他反應,“砰”的一聲巨響瞬間將他驚得坐了起來。
瞌睡蟲一瞬間四散而逃,跑得乾乾淨淨。
“什麼聲音?有刺客?來人救駕!”邊吼著邊躥下來四處找尋躲避之處。
“皇上……”隻見丁有福匆忙閃現,苦著臉說道:“不是刺客,是長公主……踹了門。”
正說著,正主兒便登場了。
周景帝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正維持著想要往床底下鑽的姿勢呢,臉上滿滿都是驚慌失措。
可謂狼狽至極。
一見之下,單若泱便止不住冷笑起來。
虧心事做多了果真不得行,瞧瞧,丁點兒動靜就要被嚇死了。
許是她臉上諷刺的表情實在太過明顯,又許是自己鬨了個烏龍暴露出的狼狽叫他惱羞成怒,當即便厲聲斥責道:“擅闖帝王寢宮,你究竟是想做什麼?彆以為朕寵愛你你就可以為所欲為,簡直大逆不道膽大包天!”
邊氣勢洶洶,邊借著丁有福的攙扶從地上爬了起來。
也不知究竟是方才被嚇得腿軟還沒恢複,還是身體被掏空了所致,冷不丁那腿就跟麵條兒似的,被人攙扶著還打晃呢。
著實滑稽。
哪裡還有絲毫的帝王威嚴呢。
單若泱神情淡漠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地問道:“二十萬兩軍費是可是真的?”
周景帝的眼神微微閃爍了一下,似乎有些心虛,可轉瞬他就拔高了聲音憤怒起來,“你竟敢探聽朝廷機密?還有戶部尚書……來人,將戶部尚書……”
“夠了!”忍無可忍,單若泱猛然怒喝一聲,雙眼似冒火一般死死瞪著他,“這算哪門子的朝廷機密?您可彆在這兒無理取鬨了,不是誰聲音更大誰就占理的,若非要惡人先告狀也不過是更襯得您老惱羞成怒丟人現眼罷了!”
“你!”
“兒臣隻想知道,二十萬軍費是否屬實。”
周景帝惱怒極了,見隱瞞不下去索性破罐子破摔,“屬實又如何?二十萬還不夠用還想要多少?不過都是些兵卒罷了,還要朕將他們當什麼金貴人養著不成?”
“二十萬兩白銀養二十萬大軍?平攤下來每個人一兩銀子?您倒是跟我說說看,這一兩銀子是夠吃喝還是夠穿用?”單若泱被氣笑了,言語愈發犀利諷刺。
“父皇莫不是高高在上太久了連最基本的物價都不清楚了?也不對啊,人家富貴老爺不通物價,那都是恨不得將一個雞蛋想成一兩銀子的價格,真要這樣不是更應多給才是?”
“怎麼輪到父皇身上卻反倒摳搜成這樣了?莫非在父皇的認知中,吃個雞蛋就成金貴人了?那些小兵卒就合該站到風口去張大了嘴等著,西北風管飽唄?”
“你……”
“前腳兒臣才與父皇說過昨夜的夢境,轉頭父皇就能做出這樣的決定?若非兒臣再三確認,當真是萬萬不敢相信。”
“敢問父皇,這般決定與放棄那二十萬大軍和整座城池的百姓有何不同?”
“哦,乾脆利落地直言放棄隻怕難以向世人交代?屆時父皇這張椅子怕是坐不穩了,大臣和百姓非得跳腳不可。”
“舍出去二十萬,屆時再假惺惺地哭個窮,好歹還能糊弄糊弄?又或許等到嚴將軍一死,這口黑鍋便直接甩人家身上去了?反正死無對證,戶部尚書怕也不敢跟旁人揭穿您老的老底兒。”
原不過隨口這麼一說,卻哪想竟看見他目光閃爍。
頓時,單若泱就噎住了,不敢置信道:“你不會當真是這樣打算的吧?”
“休得胡言亂語!”周景帝當即否認,一臉暴躁地說道:“朕也知曉不夠用,可是朕有什麼法子?早跟你說多少回國庫空了空了,你死活就是不信,不信你倒是叫戶部尚書帶你去國庫瞧瞧啊!”
信你才有鬼。
單若泱冷笑起來,毫不客氣地拆穿,“年底才收上來的賦稅呢?”
然而周景帝卻理直氣壯得很,“去年一年經曆了多少回天災**,又究竟從朕的手裡掏走了多少銀子還用朕來告訴你嗎?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可都是朕暫且挪用的私庫,賦稅上來了自然要補貼回來!”
很好,事實如何再清楚不過了。
不是真窮死了,純粹就是舍不得掏錢。
單若泱是當真想不明白了,“邊疆那二十萬大軍和一整座城池百姓的身家性命還比不上那點黃白之物來得重要?便是退一萬步來說,父皇打心底壓根兒不在意那些螻蟻草芥的性命,卻如何也不為自己的江山社稷考慮考慮?”
“有何好擔心的?那些個蠻夷,便是再借他們十個八個膽子也絕不敢打進來,便哪怕是真就狗膽包天放肆了一回,也還有武安侯的二十萬精兵呢。”
“還有王子騰手底下的十萬、南邊陸將軍手底下的八萬、南安郡王手底下的十萬……誰敢來犯都足以叫誰有來無回!”
單若泱算是聽明白了,簡而言之就是——這人自認為能用的精兵良將已經足夠多了,根本就不怕被人打上門來。
便哪怕是損失那二十萬大軍他也絲毫不心疼,不僅不心疼,隻怕還要為每年節省下來的一大筆天價軍費支出感到高興呢,還省了他一點一點裁軍。
至於說平白多出來的什麼撫恤金?想屁吃罷。
有句話的確沒說錯,在他的心裡,二十萬大軍和一整座城池的百姓的確都比不上那點黃白之物來的重要。
正如去年倭國和高麗來犯一般,對他來說,隻要不曾打進來就是沒事,根本無需過多在意,花費大筆銀錢去禦敵更是愚蠢至極的做法……對了,當時他那句話是怎麼說來著?
被人家搶走的還不如燒進去的軍費多呢?
真是天大的笑話,這是被搶走多少的問題嗎?
看著他那張老臉上滿滿不以為然的表情,單若泱強忍著想要打人的衝動,咬牙切齒地問道:“父皇當真不願再追加軍費?”
周景帝毫不猶豫,光棍兒至極,“國庫沒錢了。”
“……”沉默了好一會兒,單若泱忽的扭頭就走,“既是如此兒臣便不叨擾父皇歇息了,您可千萬要保養好自個兒!”彆沒等到被踹下台的那天就先翹了辮子,那就太可惜了。
“她真走了?”周景帝愣住了,忙打發丁有福,“你快出去瞧瞧她是不是真走了。”
很快,丁有福就回來回話了,“長公主當真走了。”
“怎麼這就走了?她這回怎麼這樣好說話?回回都是三寸不爛之舌死活非要朕掏錢才罷休,這回她竟這麼輕易就放棄了?”與過去截然不同的反應叫周景帝很震驚很不習慣,甚至莫名還有點心慌。
他已經打定主意這回無論如何都不鬆口了了,甚至還想著,她若再那般不肯放過他咬死了非得掏錢,他就拿出帝王威嚴來駁斥她責罰她,也好趁機叫她知曉知曉厲害,省得總惦記他的錢袋子。
可她怎麼就這樣輕易放棄了呢?
“等等,她該不會是想著要去聯絡朝臣來一同給朕施壓吧?”想都這兒,周景帝忽的擔心了那麼一下下,不過轉瞬就輕蔑地嗤笑一聲,“天王老子來了都沒用,朕才是這天下萬民之主,朕想如何便如何!”
一開始他還覺得能夠預知天災**可再好不過了,可幾回下來他就發現不對勁了,動輒要錢動輒要錢,一年到頭平白支出幾百上千萬兩白銀!
不是他不作為,實在是負擔不起了,他必須得立刻停止這種行為,不能再由著她胡鬨了。
反正過去沒有預知這回事時不也好好的?頂多不過是災後打發點去賑災。
哪像如今,不僅要管災後,還要提前防範,又是加固房屋建築又是修大壩河堤的,旁人來搶一波也硬要動大軍去迎戰……簡直就是讓他不斷追在屁股後麵燒錢。
哪裡就犯得著這樣了?
很多事根本就犯不上,頂多不過是多死幾個人罷了,就為了這麼點人平白要多花費那麼多,不是蠢是什麼?
說到最後,周景帝還忍不住罵了句,“果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錢這東西當然是要花在刀刃上的。”
丁有福笑著勸了一嘴,“皇上消消氣,長公主還年輕呢,又是個姑娘家,難免心軟罷了。”
“婦人之仁!”周景帝重重冷哼一聲,話鋒一轉,“叫國師抓緊將仙丹改良出來,那什麼仙草……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叫他隻管開價出去,不拘是多少隻要能儘快。”
“是,奴才遵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