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清容(一堂靈文課...)(1 / 2)

現在是靈文臨摹班的休息時間。但所謂休息, 也隻是各自隨意練習、允許閒聊,最多在門口站一站。

靈文臨摹是中級班。在浣花書院裡,中級班是最多的。

雲三小姐雲清容過去從沒覺得這有哪裡不對, 但今天當她站在窗邊,懸腕執筆, 盯著筆尖的墨滴墜落在紙麵, 忽然產生了一個念頭:中級班最多的原因,也許是因為這個世界上最多的永遠是中等的庸才。

庸才――比如她自己。

她感到心裡猛地收縮了一下,仿佛被針紮了似的不舒服。

“阿容,你發什麼呆?”

聶文瑩的桌案在她旁邊, 隻隔了一條不寬的走廊。如果今天是晴天,陽光會從窗外斜射而入, 大半都在她桌上,剩下一個尾巴才會懶洋洋地光顧聶文瑩的桌子。可偏偏今日陰沉沉的, 雨水呼之欲出。

雲清容莫名走神。

聶文瑩伸手在她麵前晃了晃:“你今日臉色看著也太差了,怎麼比我還不如?要真是不舒服,就先休養啊。”

雲清容忽然驚醒,微微搖頭。她眼睛彎起、唇角上翹, 本能地做出一個最“自己”的笑,柔聲說:“隻是累著了罷。”

斜前方有人回頭偷看她。雲清容並不以為意。那是霍家的少爺,雖然是不成器的紈絝子弟,但受寵。她對這類放蕩二世祖沒興趣,卻也不會得罪, 甚至會刻意交好。

如果換個時候, 被人偷看或許會讓她得意, 但今日她卻莫名覺得有些煩躁。

她不可遏製地在想雲乘月。她在想,雲二來浣花書院到底是來做什麼的?真是來聽課的?還是故意羞辱她?捫心自問, 如果她們地位倒轉,她自己是絕對不會放過對方的。

但現在,被星官賞識的是雲二、擁有司天監玉簡的是雲二,在家中被所有人小心翼翼對待的也是雲二。她的父母都已經服軟,她更不敢做什麼。

父母反複叮囑她,說雲二拿著司天監身份牌,目前相當於七等爵――七等爵!雲府中爵位最高的老太爺,都不過是五等爵。若非長幼倫理限製,雲家所有人都得給雲二行禮。

說實話……

雲清容害怕被報複。

但又不隻是這個原因。

那一天在雲家門前,她也看到了。她看到了她的書文,哪怕事後才知道那是一枚尚未成熟的書文……

那一刻,她忽然真切地意識到:她和雲二不一樣。凡人和天才,永遠不會一樣。

可具體哪裡不一樣?她又說不太清。過去她從沒專心念書,對自己生活的城市都是一知半解,更彆說那些縹緲遙遠的爵位、修行之路、朝堂機構……

雲清容一邊心不在焉地臨摹字帖,一邊柔和地與聶文瑩說話。她從來演繹的都是善於傾聽的角色,與阿瑩的嬌蠻活潑正好互補。

“……就是這樣,我當時哪裡知道她是誰?居然還真心敬佩!真可惡。不過,她的確是厲害的。司天監下轄的星祠呢,我平時進都進不去……”

阿瑩在說她遇到雲二的事。這是她第三遍說了。

雲清容望著好友動個不停的嘴唇,忽然意識到:連阿瑩都比她更清楚這個世界。比如,她自己就說不出“下轄”這個詞。

雲清容心中的煩躁變得更重。

她擱下筆,有些衝動地開口:“阿瑩,你想過要成為大修士嗎?”

聶文瑩愣住,無辜地看著她:“什麼?沒有。你在開什麼玩笑?阿容,我們不是很早就說好,要一起嫁人、一起開開心心玩一輩子?”

雲清容愣住。接著,她喃喃地說出了一句話,一句她自己都沒想到自己會說的話。

她說:“我以前沒想過,也許還有彆的路……”

聶文瑩臉一沉,不高興了。雲清容倏然噤聲。她怎麼忘了,兩人的情誼雖不算假,但一直以來都是她在討好聶文瑩。聶文瑩被家人寵得很嬌,有時簡直是刁蠻,根本容不下彆人違抗。

她忙換了句話,道:“可是我現在這樣子,哪兒還有嫁人的退路?”

對方這才緩了臉色。

“這有什麼?挑個外地來的世家唄。”聶文瑩的口氣很隨意,字句裡充盈著聶家人特有的優越和霸道,“就你這樣子,靈文都寫不順暢,修行又管什麼用?再說了,我家那些護衛哪一個不是精英,不還是當下人、給我賣命的份兒?”

她笑嘻嘻地說:“所以啊,除非你有雲二那本事,否則就彆去受那罪了。”

什麼?雲清容幾乎是震驚地看著她:“雲二那本事……?!你覺得她很有本事?可,可之前你不還不願讓她嫁到……”

聶文瑩沉吟片刻,壓低聲音:“阿容,雖然我們要好,但認真說一句,如果雲二之前就這麼厲害,我家是怎麼著都會設法求娶的。”

雲三小姐忽然說不出話。

聶文瑩果然比她更了解這個世界。雲清容再次意識到了這一點。

突然之間,她覺得很茫然:那她算什麼?過去這麼些年,她在外明裡暗裡討好阿瑩,在家總是嘴甜哄一眾長輩開心,可她努力了這麼多年,現在得到的回報又是什麼?

所有人根本沒有猶豫,就把她丟掉了。爺爺,大伯母,她自己的父母,甚至討好多年的手帕交……

她自以為精心構築的生活,雲二一回來、一抬手,就這麼輕飄飄地給打碎了。

而她自己甚至隻能害怕,還要被長輩一遍遍地暗中叮囑,說你二姐現在身份不一般,不要輕易招惹。

不一般――為什麼就不一般了?

雲清容又一次想起那天見到的畫麵。那天她羞憤交加、怨恨詛咒,恨不得樓上的雲二失足掉下來摔死,但……她也的的確確看見了。她看見她的書文,那耀眼的光華也不可避免地深深烙印進了她眼底。

這個不一般,是書文天賦?甚至根本修行都沒入門,僅憑著天賦,她就能被大名鼎鼎的司天監看中?

為什麼?

雲清容咬緊了牙。她耳邊依舊充斥著嘰嘰喳喳,是聶文瑩又換了第四種敘述方法,津津有味地講起她在星祠遇到雲二的事。

她終於反應過來:彆看阿瑩現在一口一個“討厭”,但其實,她終究是覺得雲二厲害、傳奇,才會這麼津津樂道――他們聶家人都是這樣!看人家長得美、天賦高,就立即被吸引過去……這天生仰慕強大的一家子!

慕強……

她突然憤怒起來:為什麼被仰望的人不是她?憑什麼她是絞儘腦汁討好彆人――還討不了好的那一個?

雲三小姐心中那股難以言明的衝動,陡然變得更加強烈。

“不!”

雲清容猛地抓起筆,有生以來第一次打斷了好友的絮叨:“我要修煉,我要修書文。”

“……啊?”

聶小姐愣住。她瞪大了眼,驚奇又納悶兒,甚至忘了生氣。過了會兒,她居然噗嗤一笑,來拉她的胳膊:“看來真是病了,怎麼都白日發夢了。”

輕飄飄的聲音,不以為意。這種不以為意本身就是一種輕蔑。

雲清容暗中咬住了嘴唇。她沒有說話,心中的憤怒卻更高了一點。聶文瑩和她半斤八兩,可聶文瑩有一個的叔叔、兄長都前途無量,她有什麼?

誰都靠不住,除了自己――雲三小姐心中突然浮起了這麼一個念頭。這念頭不怎麼強硬,而是很柔軟、很哀怨,屬於對“世界”失望的少女的賭氣,很不成熟、容易改變,遠非剛強徹底的覺悟;但是,它的確出現了。

“練字吧。”

她抽出胳膊,蘸了墨、拿穩了筆,垂眼望著桌上雪白的宣紙。

剛說完這句宣告,她卻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串咳嗽。這回咳得有些厲害,逼得她不得不放下手裡的筆,扭頭用手帕捂住嘴。

卻也正是這陣恰如其時的咳嗽,讓聶小姐剛剛燃起的怒火平息了不少。

“我瞧你是病傻了!”她哼道,“記得好好養病,等病好了,可不許再胡說八道!”

雲清容咳嗽著,眼神卻變得更倔強起來。

但她沒有表露出來。

就像過去她一直做的那樣,她咳嗽好了,就按按唇角,扭頭對聶小姐柔弱一笑:“嗯。”

雲三小姐太懂怎麼陽奉陰違了。有些人也許天生就會這個。

聶小姐略一笑,正要說什麼。

“給。”

一隻手伸過來,將一杯淡金黃的液體放到桌上。兩位小姐扭頭一看,見是那位英俊而油膩的霍少爺。

“蜂蜜水。”霍少爺笑得有些輕浮,眼睛望著雲三小姐,“雲三小姐可要保重身體才好。”

雲清容心裡皺眉,麵上卻還是露出驚喜的笑:“給我的?謝謝……是不是我吵到你練習了?對不住。”

“哪裡的話。”霍少爺挺了挺胸,“雲三小姐保重身體,比什麼都重要。”

雲清容笑,卻不再接話。霍少爺也知情識趣,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聶小姐來回看看,湊近了問:“你怎麼突然跟他熟了?雖然是我家姻親,可我保證,他可是個花心浪蕩的混球。”

他是混球,你家臨時反悔的叔叔、兄長就不是了?雲清容心中尖酸地罵了一句,表麵卻柔和地回答:“謝謝你關心我,我就和他客氣一下。”

至於那杯蜂蜜水,雲清容拿起來假裝抿一口,實際根本沒沾唇。

但過了一會兒,等她開始收心臨摹,一陣倦意卻突如其來。她眼前有些模糊,不由用力眨眼;模糊感又消失了。

這是怎麼了……

當――

窗外一聲鑼鳴。下一節課開始了。

雲三小姐不得不再次放下筆,等夫子進來講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