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清容(一堂靈文課...)(2 / 2)

但她等來的不光是夫子,還有另一道熟悉的身影。

剛剛還在幻想自己修煉有成、隨手一枚書文擊潰雲二的三小姐,表情難以克製地皺了起來。

進門那道帶著淺笑、饒有興致打量四周的人影,不是雲二又是誰?

雲三小姐腦海中的幻象――倏然破碎。

她僵硬地站著,生出一點不好的預感。

……

跟著魯夫子來到此處的雲乘月自然也看見了雲三小姐,還有她旁邊的聶小姐。兩位小姐都愣愣瞧著她,雲三尤其驚呆,又擺出了那副色厲內荏的樣子。

這副驚慌又假裝鎮定的模樣倒有些有趣。雲乘月暗忖,她自問沒直接對她做過什麼,可偏偏雲三對她的反應格外激烈,連今天早上她隨口逗她一句,她都能落荒而逃。

大約這個年紀的青少年,就是想得比較多?雲乘月不大確定地想。

她也看到了那位霍油少,就是之前在星祠門口耍賴不成,反而被守衛教訓了的二世祖。這紈絝子弟看她一眼,就緊緊低著腦袋,仿佛有些心虛似的。

雲乘月掃他們一眼,收回目光。她今天來浣花書院是聽課的,順口逗人可以,分出太多心思不必。

中級班的人數比初級班多一些,大多是束發、垂的少男少女,也有一些加冠的青年。他們自然比六七歲的小童沉穩,並不出聲詢問,隻是悄悄打量雲乘月。

也有學渣看見魯夫子那不怒自威的模樣,趕緊耷眉拉肩,恨不得原地消失。

夫子沒有進行太多說明,隻道:“雲姑娘暫時一起聽課,魯夫子旁聽。望諸學子安心上課、安心臨摹,書文首要在於凝神定心,不要被外物所擾。”

下頭答:“是,謝夫子教誨。”

這個班的夫子姓趙,是位有些年紀、溫和沉穩的老婦人。她和林夫子不同,沒將魯夫子關在門外,而是好聲好氣將他請進來,讓他從旁觀摩這堂課。

魯夫子籲了口氣,板著臉站到一邊。彆說,他還真挺想看傳說中的雲姑娘寫字的――這可是一眼就被司天監看中的人!魯夫子對書文一道很是熱忱,雖然麵上嚴肅,心裡卻跟貓抓似地,迫不及待想親眼看看這位雲姑娘究竟哪裡與眾不同。

呃,希望彆是那一手爛得很有個性的字……

趙夫子看透他的心思,不由一笑,又對雲乘月道:“後頭有張空桌,筆墨紙硯都可隨意使用。”

好巧不巧,那張桌子就在雲三小姐背後。雲乘月不以為意,但當她們擦肩而過時,雲清容卻更用力地咬住了嘴唇。

尤其當她發現聶文瑩嘴上說“討厭”、眼神卻很感興趣地飄過去時,她更是盯緊了自己麵前的紙。那個荒謬的念頭――要好好修煉――變得更堅定了。

霍油少也悄悄轉頭,小心看一眼雲乘月,又飛快瞄一眼雲三小姐桌上的蜂蜜水杯。他回過頭,無意識摸了摸腰帶,心中有些後悔:早知道,今天就不……

趙夫子已經開始講課。

“靈文臨摹,顧名思義,就是臨摹前人書寫完成的靈文字帖。”她說話聲音慢悠悠的,缺少起伏,有些像催眠的小調,“通過臨摹,我們能學習前人的筆法、觀賞字體結構,更能揣摩到前人的精神。”

“隻有領會了靈文字帖中蘊藏的精神,才有可能進一步從這股精氣神裡找到合適的道意,從而凝結出書文。”

“古往今來的大修士、大書法家,無一不是寫禿了成百上千的毫筆、染黑了一池一池的清水,潛心精研靈文,才能成功觀想書文,最終得成大道。”

“不過嘛……凡事也有例外。”

趙夫子瞥了一眼雲乘月,唇邊笑意更悠悠。

“世上生來有一些天才,一眼就能看出旁人一年、兩年、三年才能揣摩得到的靈文精神,觀想出書文雛形。再蘊養一段時間後,他們便能得到一枚完整的書文。古籍中記載的天生飛仙、天生聖人,皆屬此類。”

室內的目光,悄悄集中到了雲乘月身上。

她隻認真聽課,安之若素。

趙夫子麵上流露一抹讚賞,繼續說:“這些天才的出現,往往能為世人指出一條新的書文道路,至少是新的方向。而往往,他們一生中也會經曆比旁人更多的劫難――所以,我們作為普通人,實在不必嫉妒。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其後的磨難,旁人未必承受得住。”

雲乘月一怔。她不由自主想起了薛無晦。她還記得他說,他三天就觀想出了書文,但這指的是完整觀想。以他的資質,是否也曾一眼即得靈文精粹、蘊養出精妙書文?

磨難嗎……

她的影子靜靜投在地上,沒有任何多餘的動靜,隻是再普通不過的影子。

教室前方,趙夫子拿出一張放大的、教學用的字帖,貼在了背後的牆上。

“今日,我們學習一首詩,是四百餘年前北康留下的摩崖石刻《鐵鎖星河》。”

摩崖石刻是統稱,指的是崖壁上刻下的文字。由於風霜雨露摧殘,隻有筆法深厚、靈力雄渾、精神深刻的文字,才能長久傳世。這類石刻也能稱為靈文字帖,並且人人都能觀看,被視為書文瑰寶之一。

《鐵鎖星河》就是其中著名的一篇。雲乘月這段時間書籍,已經知道“北康”是前前朝,距離大梁有些曆史了。

趙夫子拿出筆,正要示範。

下頭霍少爺忽然舉手,弱聲問:“趙夫子,《鐵鎖星河》好難……能不能先用窺道筆?”

趙夫子眼神忽然一厲,不複方才的溫和:“誰同你說可以用窺道筆?!”

不光是霍少爺嚇了一跳,雲乘月也一愣。她自己第一次臨摹《樂陶墓誌》時,就用的窺道筆。這是有哪裡不對麼?

霍少爺賠個笑,字斟酌句道:“學生聽旁人說,隻要使用窺道筆,臨摹靈文實在很輕鬆,根本不用辛辛苦苦練習……”

後頭一聲重重的冷哼打斷了他。是魯夫子。

霍少爺縮著脖子看過去,迎麵被黑臉的魯夫子罵道:“歪門邪道!入學第一天就反複強調過,窺道筆不能隨便使用!”

霍少爺被噴了一臉唾沫,麵皮抽抽、不敢說話,表情卻很有點不服。

有魯夫子唱黑臉,趙夫子也就緩和神情,卻還是皺眉。

她嚴肅道:“窺道筆、窺道筆,顧名思義,是給你們窺道的時候啟發用的。等你們靈文臨摹的功夫合格了,開始觀想書文,自然可以用。而即便是觀想書文,也隻能用在第一次。第一枚書文過後,最好也不要再使用窺道筆。”

“但是,”趙夫子加重了語氣,“如果基本功太差,就依賴窺道筆來寫字,看似輕鬆,但日積月累下來,隻會損害你們對靈文精神的敏銳性,影響日後書文觀想――得不償失啊。”

“忽略自己的努力、憑借外力得到的東西,看上去再好,也隻是水中月、鏡中花,風一吹就散!”

雲乘月注意到,前麵的雲三小姐忽然微微一震,仰起頭。她看不見她的神情,卻能感受到她心中震動。

她略一思索,微微一笑,心道:也是好事。

她又想起自己的經曆,暗自搖頭:當初在帝陵裡,薛無晦暗示她可以一直用窺道筆,果然是給她挖的坑。

看一眾學子都神色嚴肅,魯夫子又在一旁補充道:“如果誰不經允許就使用窺道筆,一旦發現,都逐出書院,沒有例外!”

眾人更是一凜,低頭稱是。

趙夫子收起嚴肅,又慢悠悠笑道:“也不怪你們。世人貪圖便捷,外頭的書本裡很少寫到窺道筆的壞處。原本這筆也貴重難得,尋常人輕易接觸不了。你們不同,所以更要注意。”

她提起筆,用筆杆指著《鐵鎖星河》碑刻拓本的內容,開始講解要點。

說是碑刻,這其實隻是一首簡單的詩:曉望月輪去,暮待日色還。鐵鎖星河墜,晝光萬萬載。

詩文內容平平,但時隔四百餘年,拓本中的筆畫卻淩厲依舊。一眼望去,仿佛能看見毫筆如何旋轉、流動,多用平轉而非提按,使得字跡不很工整,卻從容霸道,直抒主人心中萬丈豪情。

“越是優秀的字帖,字帖內容與其中精神越是合二為一。”趙夫子望著眾人,“《鐵鎖星河》內容平平,開頭兩句描繪作者靜觀時光飛逝,第三句卻異軍突起、精神淩厲一轉,放話說要憑手中一根鐵鏈,鎖住諸天星河,讓群星墜落,從此世界萬年光明,何須再感歎時光荏苒?”

趙夫子講得很用心,語氣也變得激昂起來。

然而,教室裡一半的人都聽得沒什麼反應。有些在走神,有些沒聽懂,隻有少數人跟著露出了激動的神色。

趙夫子也習慣了。

“注意看――”

她輕輕一敲牆壁:“靈文臨摹,最忌看一筆寫一筆。字帖是一個整體,你若眼中隻能看見一兩筆,心中又何來整個天地?”

“先全神貫注觀察字帖,注意基本的筆畫、結構。接著試著臨寫,反複調整,直到書寫自如。最後,再從頭領會字帖精神如何貫通每一筆畫,乃至墨跡以外的飛白。”

有人咕噥道:“聽起來很簡單,實際根本做不到嘛……”

又是那個霍少。

他是個滾刀肉類型的紈絝,即便被魯夫子拍了一下,也不以為意,還是那個嬉皮笑臉的樣子。他家有背景,書院裡的夫子說到底也不能將他如何。

趙夫子知道這個學生的做派。

“做不到?”

她瞥他一眼,忽然看向雲乘月。

“雲姑娘,”這名和藹的老婦人微笑著問,“你可要現在試一試?”

她還沒回答,坐在前麵的雲清容已經飛快回過頭。

印象中總是假笑的、欺軟怕硬的三小姐,此時盯著她的眼神卻奇異又複雜。她嘴唇動了動,帶著一種雲乘月不明白的緊張,輕聲問出一句話。

“你……你做不到的,是不是?”

她聲音真的很輕,但教室裡更靜,所以很多人都聽見了這句話。

雲清容卻已經顧不上其他人了。她隻知道自己茫然地想:我練了兩年,隻寫出過一兩個勉強合格的靈文,從來沒有寫出一篇完整書文。何況是第一次上課就要寫。

她近乎執拗地望著雲乘月:“你也做不到的吧?”

雲乘月看看她。

她拿起筆,蘸了蘸墨。

“我不知道。”她答得很平和,“我得先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