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傳說(告訴兔子)(1 / 2)

說真的。

在這堂靈文課之前, 雲乘月並不在意雲三小姐。所謂不在意,也能叫漠視――她心中沒有任何雲三小姐的位置。她甚至不記得三小姐的名字,有需要稱呼的地方, 她就叫對方“雲三”。

雲乘月就是這樣的人。儘管待人友善,但這不過是一種自我中心式的友善。說穿了, 就像有的人習慣警惕多疑, 有的人就是習慣友善。好好對待彆人會讓她自己舒服,而不是因為她巴巴地想讓彆人舒服。

彆人對她好,她也會快樂、會想回報;彆人傷害她,她會憤怒和反擊。這個反擊的對象裡, 也包括過去欺負她的雲三小姐。如果時機合適,雲乘月並不介意順手讓雲三小姐再吃些苦頭。

但除此之外, 雲三小姐沒有任何值得她正視的地方。這位年輕的小姐隻會一些後宅的心機、手段,陰暗地藏在彆人背後使壞, 自身卻軟弱無力。一旦將她倚仗的力量擊潰,她就驚慌害怕、不知所措。

說穿了,三小姐連壞都壞得極其平庸、毫無威脅也毫無特色。記住她,還不如去記路邊的野花更有趣。

但現在不同。

在這個天陰欲雨的上午, 雲乘月提著筆,筆直地站著。她前麵的雲三小姐直勾勾瞧著她,眼睛裡像有奇怪的火星在飛。她忽然想起一句話,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雲三小姐緊著嗓子,問:“就算是你……也做不到吧?”

對視的一瞬間, 雲乘月幾乎以為這是哀求。第一次, 她認真凝視著雲三小姐的眼睛――她凝視著其中的火星, 覺得自己應該記住這個眼神。無論之後是否會產生實質改變,她都要記住這個眼神。

看似畏怯, 實則燃燒著對新天地的新奇與對勝利的渴望。這種眼神不一定好,但絕對不壞。

“也許我可以。”雲乘月沒有笑,隻是這樣心平氣和地回答。

說完,她移開目光,去看最前麵的《鐵鎖星河》石刻印本。

教室裡靜悄悄的,沒有人說話。趙夫子悄悄讓開了一些,哪怕她本來也沒有擋住雲乘月的視線。

她一句一句地去看石刻內容。趙夫子講解的內容也在她心中回蕩;而且漸漸地,趙夫子的聲音被彆的不知道是誰的聲音代替。那絕不是她自己的聲音,卻也不是她能記住的任何人的聲音。

――曉望月輪去,暮待日色還。鐵鎖星河墜,晝光萬萬載。

那個聲音在說:初學臨摹,都從描紅開始,但對你,要求不能如此寬鬆。你必須一口氣完成。你看,仔細看,去看每一筆、每一個字。看見了嗎?它們不是真正靜止的。

聲音說:書法是很特彆的,它是瞬間的藝術,當你的筆尖落下的一刹那,你用多少力、多少速度、具體行筆的方向……就都再也不能改變。弈棋者落子無悔,書寫者落筆無悔。

聲音說:你要從靜止的文字裡,看見當初寫下它們的人如何用筆,要看清每一個細節,甚至每一絲顫抖、每一次失誤。然後……

“……重現出來。”

不知不覺,雲乘月喃喃著,聲音與記憶中的回音重疊。

雲三小姐愣愣:“什麼?”

雲乘月沒有聽見。

她低下頭,心中隻有她的筆、她的紙,和――她的字。

拓本的字跡呈現在她腦海中,清晰無誤、纖毫畢現。她閉上眼也能看見一橫出去時的飛白、中鋒落下時的顫抖,那顫抖不符合工整之美,卻宛如流星墜落的痕跡――星河墜!

筆尖落下,揉按流轉,劃出一豎又飛出一橫。

靈文臨摹,一在還原文字本身,二在抓住字帖內藏的精氣神。趙夫子說,《鐵鎖星河》的精神要點,全在一個“霸道”上麵。書寫者豪邁霸道到了極致,要諸天群星都聽他的話。

曉望月輪……

雲乘月忽然蹙眉。不太對。

可是哪裡不對?

她沉思著,手裡筆畫不停,繼續書寫。

四周所有人都在看她。在旁人眼裡,鵝黃衣裙的少女站在陰沉的窗邊,凝神靜氣,筆下墨色蜿蜒,沒有絲毫遲疑,儼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然而,在一旁觀看的魯夫子卻皺起眉毛。他抬起頭,和前方的趙夫子兩人對視一眼,都微微搖頭。

雲乘月還在寫。

短短四句,她越寫越慢,動作越來越遲疑。最後,寫到“星河墜”三字時,她自己徹底停了下來。

紙麵上,三行字靜靜躺著。

得益於這段時間練字不輟,乍一看,這些字都還不錯,和碑文原文也不能說沒有相似之處。

但……

魯夫子搖搖頭,摸了摸下巴上短短的胡須,道:“不成。”他有些遺憾,也有些許失望,自己暗暗搖頭,卻又瞟了一眼雲三小姐麵前的紙,暗想:也有好事,至少,原來那醜得很有個性的字是雲家另一位草包小姐的手筆。

趙夫子也走下來,彎腰仔細看了看,卻是伸手拍了拍雲乘月的肩:“第一次寫,已經不錯了。”

雲乘月卻沒動,也沒回答。她仍盯著那三行字,雙眉輕蹙,仿佛在困惑什麼。

好強吧。――二位夫子對視一眼,同時生出這個想法。這些年裡,他們也見了不少天才,雖然都不及這一位傳奇,但其中也有好幾位第一次臨摹就成功的。

天才傲氣。越是被捧得高,對自己的期待也就越高。

趙夫子就想安慰兩句:“雲姑娘,再練一練就好。”

夫子想要柔和勸慰,卻有其他人想幸災樂禍。立即,旁邊一聲輕笑,嘻嘻地說:“你不是很厲害嗎?不是氣派大得很?剛剛還吹牛呢,現在就不行了?那天彆是運氣好,撞出來的吧?”

帶著嘲弄的年輕女聲,當即讓趙夫子沉下臉。她回過頭,冷冷道:“聶姑娘還是要記得同窗之誼。”

聶文瑩一撇嘴,毫無收斂:“她算什麼同窗?喂,雲二。”

雲乘月沒理她。她甚至沒聽見。如果說雲三小姐在她心中多少還是“一個姓雲的挺惡毒的小姑娘”,那聶小姐的指代就是“和‘祀’字有關的某人”。

何況此刻,她還沉浸在自己的疑惑中,凝望那三行失敗的臨摹文字。

“……雲二!”聶小姐被忽略,自覺出了醜,惱了。

“好了,聶姑娘。”兩位夫子皺眉。但聶小姐不聽,仍是不依不饒盯著雲乘月。

聶家有勢力,他們實在無法將她如何。趙夫子板起臉,走回前麵,說:“繼續上課。”――希望以這種方式來阻止聶小姐挑釁。這些世家紈絝們再怎麼扶不上牆,也得尊師重道。

但今天的聶小姐不知道怎麼了,好像有股邪火,提高了聲音:“雲乘月!”

連雲三小姐都不由偏了偏頭,生出疑惑:阿瑩雖然刁蠻,卻向來比較守課堂的規矩。她這是怎麼了?雲三小姐盯著那位好友,盯著聶文瑩眼中的火焰。

忽然之間,她得出了一個讓自己驚訝萬分的結論:阿瑩心中也在不安。和她自己相似的不安――麵對超出常理的天才的不安。

聶文瑩為什麼突然挑釁?雲三小姐明白了:因為聶文瑩一直都是“使用”人才的那個人。她,還有她的哥哥、叔叔,一直都是被捧著的那群人;她從沒有被人才踩在頭頂過。連剛才她誇雲二“有本事”,說的都是家裡會求娶――可娶到了又怎麼樣?當宗婦?

雲三小姐腦海中不期然出現了大伯母的樣子,永遠優雅得體、滴水不漏,為了雲家殫精竭慮。這就是宗婦。她突然想笑。娶到了又怎麼樣?她終於明白了,所謂娶回家,就是使用的另一種說法。說到底,他們聶家終究還是要去使用彆人。

雲三小姐一直是個善於察言觀色的人,隻是過去多年,她將這個天生的本領用在討好彆人身上。而現在,當她第一次嘗試將本事用在家宅之外,立即就看穿了好友的內心:原來此前,當聶文瑩輕蔑地否定她的書文天賦時,她自己也不是沒有類似的想法。聶文瑩說家裡的護衛都隻能給她賣命,可那隻是因為他們都不是真正的天才。真正的天才在高處,她們都在塵埃。

雲三小姐怔怔地看著好友。不知怎麼地,她突然感覺到一絲戰栗:眼前看慣的世界,忽然顯得很陌生,而她竟然還戰戰兢兢地伸出手,想要親自去往那未知的陌生裡看看。

原來她不光是在害怕雲乘月,而是在害怕整個世界。雲三小姐微微顫栗著,麵對這新鮮的一切。但她沒有移開目光。她反而鼓起勇氣,專注地凝視好友,用前所未有的懷疑去審視。她想要證明自己的猜想是對的。莫名地,她覺得這很重要。

室內一片沉默。跌宕起伏的想法彙聚為沉默的河流,唯有窗外隱隱悶雷響起。

思想的河流往窗邊流,最終係在那垂眸沉思的姑娘身上。

“雲乘月。”

聶小姐扔下筆,執著地說:“其實,你也沒那麼有本事。”

“――我知道了。”

雲乘月忽然說。她舒展眉頭,露出一點微笑。

聶小姐以為這句是答她,不禁也翹起唇角,像鬆了口氣似地:“你……”

話才開了個頭,卻見雲乘月提起筆;毫鋒重新吸飽了墨汁,再次變得油潤飽滿。從頭到尾,雲乘月一眼都沒看聶小姐。

聶小姐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雲三小姐卻微微勾起唇角。她很快掩飾了這個表情,回頭看著雲乘月。

雲乘月提起筆,正要書寫,卻又自己搖了搖頭,再次擱下筆。

“趙夫子。”她抬頭說,“我想同您請教,如何修行?我現在還不會修行的法子,要寫《鐵鎖星河》,可能靈力不夠。”

趙夫子一怔,輕輕“呀”了一聲,帶著幾分驚歎:“對了對了,我都忘記你連第一境都不是。”

這位和藹的老婦人責備地看了一眼魯夫子,才對雲乘月道:“如此,雲姑娘今日大約是完不成臨摹的。修行入門需要先學會感受靈力、吐納天地氣息,才有可能成為第一境――聚形境的修士。”

“聚形境?”

雲乘月四周看了看,很自然地發出疑問:“這麼說,在座的都是聚形境修士?”

一瞬間,不少人都露出尷尬之色,隻有少數人頗為驕傲地昂起了頭。

魯夫子輕咳一聲,有點尷尬,含糊道:“不全是,不全是。”

趙夫子體諒學生臉麵,忙接著說:“所謂聚形境,對照的便是書文裡的‘字形’。要達到這一階段,需要修士能夠體悟楷書基本法度,再積累足夠修為。”

“原來是這樣……不過,這也沒辦法,我總需要更多靈力。”雲乘月沉吟道,“還是麻煩您告訴我訣竅。”

趙夫子一怔,訝然:“你想現學了用?”

雲乘月笑道:“不知道,試一試。”

斜前方的聶小姐忍無可忍,冷冷笑道:“哎喲,‘天才’又要自取其辱了,真是好戲!可惜我沒帶瓜子和糖,要不還能賞你一把!”

魯夫子有些生氣了:“聶姑娘,便是你聶家家大業大,也沒有幾次三番目無尊長的道理!大梁律法裡,可是都寫了‘尊師重道’這一條的!”

他們平時輕易不會得罪這些有背景的學生,卻也不是怕事。否則,浣花書院還要不要學風了?

聶小姐立即噤聲,明白自己失態了。這事就算捅回家,也隻會換來一頓罵。她隻能用眼睛瞪雲乘月,暗道:看你怎麼出醜!

雲乘月看了她一眼,突然說:“井蛙。”

聶小姐愣了一會兒,才想起來那句話――井蛙不可語海。她氣得險些跳起來,但趙夫子已經開始教授修行的訣竅了。

“……修行並無什麼獨門秘訣,除了多多練習書文外,無非就是學會控製丹田的靈力,讓它們凝聚出靈核,並以靈核為中心,讓靈力旋轉起來。”

雲乘月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兒,又抬頭問:“那應該是什麼速度?”

趙夫子笑道:“雲姑娘一下就想到了關鍵。具體速度,人人不同,要根據自己的大道來不斷嘗試、調整,找到最合適自己的靈力運轉方式。”

“噢……”雲乘月點點頭,又問,“那怎麼知道自己有沒有達到聚形境?”

趙夫子說:“修行一共有六個大境界,每個大境界分三階。每突破至一個大境界時,修士的靈力會沸騰片刻……”

她突然失聲。

很多人都瞪大了眼。

因為雲乘月伸出手,掌心淡淡白光如沸。她問:“是像這樣麼?”

“是、是……不錯,便是如此。”趙夫子呆呆點頭,竟然結巴了一下。

“嗯,謝謝您解惑。”雲乘月收起靈力,感受了片刻,有些驚喜,“原來到了聚形境後,丹田能容納的靈力更多,靈力恢複的速度也快了許多。”

她對趙夫子行了一禮,鄭重感謝。

趙夫子愣愣地看著她:“噢,噢,不錯,不錯……”

魯夫子揪揪胡子,鎮定地說:“這是雲姑娘嘛。雲姑娘,你繼續寫。”

在眾人的注視下,雲乘月又蘸了蘸墨,再次懸腕書寫。

當她再次凝神,無論有多少人在看她,她的眼裡也隻剩下了書法。哪怕窗外刮起風、下起雨,幾滴雨水掠過飛翹的屋簷,斜飛進來打濕了宣紙的邊緣,她也沒有多看一眼。

她站在這裡,注視著桌上的紙墨,意識卻往書文的世界裡無限下沉,直到她眼前浮現出一個身影――書寫者的身影。

書寫者開始寫了。她看見了。

曉望月輪去,暮待日色還。――起筆這兩句,書寫者行筆尚還緩慢,字跡也還工整。仿佛有一人立於蒼穹之下,仰首望著天空變幻。清晨人人都在讚美旭日光芒,他偏偏要目送月輪西沉;傍晚月出清麗絕倫,他卻又惆悵日色太短。

為何日月不能同天?

為何光芒不能圓滿?

為何光明與光明要彼此錯過?

為何光輝耀目如日月者,仍是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不行。所以要鐵鎖星河墜,要晝光萬萬載。

趙夫子說這是霸道,毫無疑問,但不完全。

在霸道背後……是對光明圓滿的渴望,對錯過的不甘。

――是對光明的無限愛意!

果然如此。

雲乘月雙目明亮,書寫速度不斷加快,終至酣暢淋漓!

刹那之間,字帖的真意、書寫者的情感、她眼中的世界――徹底重疊在了一起!

晝光――萬萬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