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傳說(告訴兔子)(2 / 2)

在最後一筆完成的刹那,她眉心識海中,一直依附生機書文的光團,也陡然一動。

“……啊!!”

離得最近的雲三小姐,忽然遮住眼睛、後退一步,情不自禁叫了出來。

沒有人笑話她,因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那是……”

沉穩的趙夫子竟微微張大了嘴。

魯夫子站在邊上,也完全丟掉了自己的鎮定。他張大了嘴,手裡呆呆捏著揪下的兩根胡須。片刻後,他用另一隻手狠狠掐住自己,不停地默念:記得喘氣記得喘氣記得喘氣……可這怎麼喘得過來!

一道光照了出來。不是火光,不是星光,不是陽光。――白晝還在,何來星光?風雨飄搖,何來陽光?

而是――書文的光芒!

雲乘月麵前,那剛剛書寫完畢、墨跡都沒乾的幾行字上,赫然懸浮著一枚書文――光!

淡金色的書文,纖瘦的楷體,在半空搖搖晃晃,顯得有些孱弱。但它的的確確是一枚完整的書文,還會飛到雲乘月頰邊蹭蹭,宛如撒嬌。

“真、真正的書文觀想……”

魯夫子顫著聲音。這是激動的顫抖。他滿臉喜色,甚至帶著少年般的雀躍,振奮地歡呼:“太了不起了――不愧是被司天監選中的天才!不僅一次就成功臨摹出了靈文,還直接觀想出了書文!哎呀,這簡直、這簡直……哎呀!!”

這可不是說出來好聽、實際卻不成熟的“一眼觀想”,而是正兒八經通過靈文臨摹來觀想出的!是完整的書文!將來彆人提起來,就會說雲姑娘第一枚完整書文是在浣花學院裡觀想得到的――多榮耀哪!

他話都說不全了,隻會反複感歎。對魯夫子這樣熱愛書法的人而言,親眼目睹傳奇誕生,簡直是讓這一輩子都值得了,是可以拿去當傳家寶的談資。

趙夫子也很高興,有些得意地說:“我就知道我眼光好,不會看錯。”

她拿出一枚杏子大小的水晶,對著那“光”字書文看了看,微微倒抽一口氣:“又是天字級的書文啊……”

這水晶是用來觀測書文等級的工具。並不是人人都像司天監星官一樣,能一眼鑒定出書文的等級。

趙夫子感歎連連:“原來《鐵鎖星河》裡還有‘光’這個書文?似乎沒有聽說過。可不得了,這事說不定要載入史冊的。”

魯夫子才剛剛緩過一口氣,聞言又不小心拔下幾根胡須。他顧不上疼,隻知道心臟砰砰跳:如果這件事要載入史冊,那浣花書院的名字哪裡少得了?他和趙夫子兩個人,說不定也會青史留名――青史留名!

多少年的曆史,多少人都被淹沒在風裡,而他一個仕途失意的教書先生……居然有可能青史留名?!

魯夫子晃了晃頭,當機立斷掏出玉簡,給書院院長、浣花城的縣衙、宸州州牧……哦州牧暫時沒了,給代理州牧等人,全都知會一聲。

值得專門立碑記述的傳奇!魯夫子興奮得兩眼發亮,一邊傳遞消息,一邊又忍不住地去看那字――哎呀哎呀,真好看,真精神!書文真美!活著真好!當夫子真好!

其他學生想的沒有夫子們這麼多,但他們也茫然地站著,連話都說不出來。

他們都聽說過那一夜的傳奇事跡,大多卻並未親眼見到,所以跟聽戲似的,還能對傳奇本人輕慢地打量。

可是剛剛的事……

完全超出了常識。簡直是打碎了整個世界。――連戲文都不敢這麼編吧?!可這就是發生了。

不止一個人困惑地想:那我自己練了這麼多年……就算有些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可怎麼什麼都沒練出來?世界上有這種人存在,還要我乾什麼?

聶小姐更是呆呆地站著。

那個窗邊的少女什麼都沒對她說、什麼都沒對她做,她卻仿佛被響亮地抽了一耳光,腦中嗡嗡的,什麼反應都沒了。

她突然想起了七叔說過的一句話:當真正的天才往前走時,彆去擋她的路。如果蠢到一頭撞上去,她根本不需要刻意做什麼,隻需要繼續往前走,就能將你碾成塵埃。

那時她聽不懂,現在懂了。

聶文瑩忽然心灰意懶,默默地扭開頭,賭氣地想:修行那麼累,下等人才去受罪,她啊,以後嫁個好人家,娘家寵、婆家寵,天生就是享福的命!

而作為視線的焦點,雲乘月此時……其實很尷尬。

她真的很尷尬,哪怕脊背挺得再直,她也忍不住尷尬。

因為她根本沒有觀想出書文,隻是成功地完成了靈文臨摹而已。

這枚“光”字書文,是她眉心識海裡那團未成形的光團,是從摹本《雲舟帖》裡得到的,和《鐵鎖星河》沒關係。

可兩位夫子那麼興高采烈,還說要把“《鐵鎖星河》裡蘊藏了‘光’字書文”這個消息載入史冊……雲乘月更覺得慚愧。

沒有的事啊……她很想解釋,卻又不能解釋。否則,她怎麼解釋“光”字的來曆?

所有人都知道,她從摹本中“一眼觀想”得到的是生機書文,沒有彆的。“光”字被鳩占鵲巢,像個無家可歸的小可憐。

雲乘月無奈,隻能抓住“光”字,用眼神提問:你怎麼突然出來了?

“光”字扭了扭,伸出左右兩點晃了晃,宛如一個很無辜的攤手:是啊,我怎麼出來了,我也不知道?

它又扭動了一下,躍躍欲試地“看”向窗外。那是浣花星祠――或者說,祭祀碑所在的地方。

雲乘月心中一動:雖是陰差陽錯,但“光”字成型,莫非祭祀碑中的秘密也能有所突破?

可就算真能突破,也不是現在。她哭笑不得,將不大情願的“光”字收起,看看趙夫子,又望望魯夫子,有點心虛:“兩位夫子莫急,這隻是一個巧合……”

“是啊是啊,這等好事百年難遇,哪能天天發生呢!”魯夫子紅光滿麵,笑得不像閻王了,像閻王成了親。

雲乘月:……

趙夫子輕咳一聲:“雲姑娘,有時候也不必太謙虛。否則旁人何以自處?”

雲乘月無奈:“我沒有……”是真的巧合啊。

趙夫子揮揮手,拿出了教書先生的決斷力:“雲姑娘的課程已經學完了,可其他學生還要學。為了不讓其他人分心,還是請雲姑娘暫且移步。魯夫子――”

“好好好!”

魯夫子現在說什麼都是“好”,樂嗬嗬地往外走,又示意雲乘月跟上。

雲乘月實在解釋不清,隻能認了。

沒走兩步,卻聽雲三小姐輕聲叫她:“二姐。”

雲乘月回頭,看著她。

雲三小姐咬著嘴唇,眼神天真,乖巧柔弱得真像一個可愛的妹妹。她忽閃著眼,說:“二姐,你真厲害。回去之後,你能教教我嗎?”

雲乘月說:“不能。”

雲三小姐臉一僵。她以為眾目睽睽下,雲乘月多少會給她些麵子。她嗓子裡帶上哭音:“二姐,我已經知錯了,我真的想要開始好好學,看在姐妹一場的份上,你教教我……”

“關我什麼事?”雲乘月有點驚訝,又覺得好笑,就真的噗嗤笑了出來,“自作多情是病,記得去看看郎中哦。”

雲三目瞪口呆,望著雲乘月的背影,臉騰地就燙了。

她難堪到極點,恨不得打個地洞鑽進去。再一回頭,又見聶文瑩輕笑著:“怎麼樣,還是和我一起玩輕鬆吧?”

聶小姐眼裡火氣亂冒,顯然很不滿她剛剛的“投敵行為”。她氣得伸出手,狠狠捏皺了雲三小姐的紙,再又用力一拂,將那杯蜂蜜水重重打翻在地。

哢嚓――瓷杯碎了。蜂蜜水在半空晃出,澆到了始作俑者聶小姐手上。聶小姐更生氣了。

前頭的霍少爺猛然回頭,眼中似有驚慌。但兩位小姐都沒注意。

雲三小姐麵對好友的火氣,抿唇片刻,差點就要遲疑點頭了。但終究,她還是捏住筆。

“你說得對。不過,還是先上課吧,阿瑩。”她輕聲說。

雲三小姐忙著氣悶,以至於她完全沒有察覺,從她被“光”字書文照耀的刹那,困擾她多日的疲憊、眩暈,忽然全部消失了。

而與之相對,聶小姐氣哼哼地還要說什麼,卻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疲倦。疲憊之下,她打了個嗬欠,也懶得吵了。

……

嘩啦啦――

外頭真的下雨了。

雲乘月抱著兔子,站在廊下,仰頭望著雨絲連綿,才遲鈍地意識到這件事。

魯夫子說,她不用再去高級班聽課,因為高級班教的就是如何觀想書文。而浣花書院畢業的關鍵考試,就是觀想出一枚完整的、至少地字級的書文。

她畢業了。用了一天。

剛才她費了好一番腦筋和唇舌,才成功謝絕魯夫子的熱情邀請,比如親自題碑……這未免太誇張了。

不過,魯夫子執著地要將這件事告訴更多的“大人物”。雲乘月主導不了彆人的行為,也就隨他去了。

現在,她準備回去休息一會兒。雖然觀想書文是個誤會,但在臨摹靈文的時候,她的確耗費了不少靈力。

哪怕現在她是聚形境初階的修士了,靈力也隻是剛好夠用。

她站在廊下。書院裡都在上課,這裡又是個靠近大門的拐角,四周清幽,唯有雨聲。

雨雖然是從上往下墜落,但仰頭看的時候,雨絲太連綿,恍惚會有水往上飛的錯覺。這樣看雨會讓人開心很多,因為上升總是比下墜讓人振奮。

雲乘月抱起兔子,將臉埋在兔子兩隻耳朵之間,深深吐出一口氣。她的呼吸將兔子的絨毛吹得很熱;她暗想,活人才有。

她獨自站了好一會兒。

下雨天沒有陽光,白天又不至於開燈。她的影子隻剩淡淡的一層,沉默地黏在地上。

“――我記得我說過,今日有雨。”

下雨的時候,世界會籠上淡淡的霧氣。當幽邃的黑霧彙聚而來,形成一個熟悉的身影,就令他也仿佛沾染了雨水的氣息。

雲乘月沒抬頭,聲音悶在兔子小薛的腦袋上:“我帶傘了。”

“哦?”

“隻是放在了馬車上。”雲乘月理直氣壯。

他冷笑一聲:“那你現在要淋著去門口?”

“不,我可以用小薛擋雨。”

雲乘月舉起兔子,放在頭頂。

青年傲慢地抬了抬下巴,一推她的兔子:“不行,這是我的東西。”

“……小氣。”

雲乘月這才扭頭看他:“你去哪兒了?”

“我不想說。”

“肯定是去乾壞事了。”

“隨你怎麼想。”

他嘴裡說“隨便”,神色卻明顯冷了。他收回手,目光投向院子裡麵不絕的雨水;在雨霧的襯托下,他眉眼裡豔麗的冷氣,也好像氤氳起來,能夠一直飄,從他眼裡飄到她這邊。

雲乘月伸出手,在空氣裡一抓。沒抓住。這是理所當然的。

但這個動作引來他狐疑的注視:“你做什麼?”

雲乘月說:“我覺得你真好看,想要畫下來,可再一想,我其實並不會畫畫。”

他凝視著她,不知道想了什麼,慢了一拍才說:“你可以學。”

“學不會。我以前學過很多次,都沒學好。”她輕輕抓住他的袖子,又趁機靠過去吸了一大口,滿足地喟歎一聲,“不過,這也沒什麼關係。我可以多看看你。”

“……你隻是不想學。”

“是沒必要學。”雲乘月笑起來,“隻要我看見你,你就在我心裡了。”

薛無晦眼神猛地一顫。

他垂下眼眸,又停了一會兒,才說:“你好似心情很好。”

“嗯,做了一件挺厲害的事情。我畢業了。”

“……嗯?”

“還又有了一枚書文。”

她給他看。

薛無晦若有所思。

雲乘月說:“我本來是有些苦惱。人做了厲害的事,總是有點想傾訴和炫耀的,可是想了一圈,好像沒有誰足夠親切、足夠讓我信任。”

“你最好沒有。”薛無晦淡淡道,“我們要做的事很重要,你最好不要和其他人有太多……”

“所以我就隻能告訴你啦。”雲乘月說,“小薛你看,我厲害吧?”

他忽然不說話了。停頓,停頓;沉默,沉默。在他們的對話裡,他時不時就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薛無晦的嘴唇動了動。他好像想說什麼,卻倉促地轉過臉。

半晌,他隻低低吐出一句:“不要總是對著兔子說話。”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