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未儘(雲乘月是個漿糊腦袋!...)(1 / 2)

在雲府前院的廳堂裡“耀武揚威”一番後, 雲乘月徑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一路暗想,自己的“表演”可能有點生硬――沒辦法,她的確不擅此道, 不過,凶手也並不了解她。就算話說得過火一點、故意一點, 應該也看不太出來。

住回雲府, 原本就是為了找到真凶。隻有三房劉先生那一個線索,雖然逼著三房去報了案,但找到人的希望還是渺茫。

所以她換了個思路,決定試試激將法。她“炫耀”自己的天才, 又“不經意”地透露自己這幾天會比較虛弱,如果凶手按捺不住, 說不定會再次出手。

雲乘月走到院子門口,忽然停下腳步。

她撐著傘、抱著兔子, 靜靜望了一會兒被雨水潤濕的門,這才吐出一口氣,有點苦笑起來。

不,承認吧, 就是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會任性地做出一些事。其實換個角度想,一時半會兒找不出凶手,那就找不到吧。今後她會修為增長、會擁有更多力量;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但她就是衝動地去做了。

刺激凶手隻是一個原因, 另一個原因……也許她是被那一幕刺傷了。

雲乘月閉上眼。她想起命魂一說。三魂六魄, 命魂為主。命魂是一個人最主要的思想、情感, 但如果隻有命魂,這個人的情感會單薄一些;剩下的情感湧動, 全在二魂六魄裡。

而在過去的她的記憶裡……

她不在乎三房,不在乎老太爺,不在乎聶家。但她還是在意大伯母和大伯父。他們曾經是她幼時唯一的溫暖,但剛才――大伯母讀兒女來信時所展現出的輕盈的快樂,直白地提醒她,他們僅僅是出於可憐她而稍微對她好一些,並不是真的疼愛。真正的疼愛是遏製不住的欣喜、渴望,全心全意的祝願和守候。

在哪裡聽過呢?三樣東西掩飾不住,貧窮、咳嗽和愛。真奇怪,她忘記了很多事,卻總又有些無關緊要的細節沉澱下來,像茶杯裡緩緩飄落的茉莉花瓣。

也許……

雲乘月撐著傘,抬起頭。天空中的陰雲流動著,像混濁的河流;高空的風一定很烈,地麵感覺不到。很多事都是如此,暗中洶湧、驚濤駭浪,麵上卻平靜無痕。

隻是,她原本以為自己已經放下了。可對過去的雲二小姐來說,並沒有這麼容易放下吧?

突然地,雲乘月有些明白薛無晦了。如果她也會這樣無來由地生氣、無來由地故意找茬,他的經曆比她糟糕無數倍,又怎麼會一直真的安穩無波?應該說,和他透露的那點經曆相比,他一直表現出的模樣反而太平靜了。

“小薛,對不起,也許我應該對你更溫柔體貼一些。”她勒緊了兔子,輕聲說,“你……”

她猶豫了一下,因為覺得接下來這句問話有點讓人不好意思,而且容易讓人誤會。但是如果不這麼問,她一時又找不到彆的表述能傳遞出差不多的感情。

遲疑之下,她在雨裡靜默地站著,而雨也靜默地飄著。

直到黑霧在她身邊繚繞、成型,化為一道修長的人影。

“何事?”

他站在她麵前的台階上,垂眼看她。他原本就比她高一個頭,這樣一來,他就更高了一些。

雲乘月還是沒想到第二種問法,但為了抓住這個機會,她還是趕快問出口:“你是希望我全心全意地喜歡你嗎?”

就像過去的雲二小姐希望得到全心全意的愛一樣,哪怕那時的她根本連完整的想法都沒有。

她將傘柄後仰,仍抬頭望著他,等著回答。

薛無晦的眼神卻飄到了一邊,好像他的目光也是輕盈的雨絲,會被秋風吹走。他沒有笑,但也沒有發怒,隻是冷冷地、淡淡地:“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她還沒有回答,他就顧自說:“那是不可能的。”

雲乘月有點困惑:“你是說哪個不可能?你不可能希望,還是我不可能……”

他的手掌落在她頭頂。這不是他第一次摸她的頭,但這是第一次,他垂落的大袖擋在她麵前,遮蔽了天光和世界。

他的衣裳應該還原了生前的模樣,似乎是特殊的絲帛,上麵有團團的暗紋;寬敞地垂落下來時,衣袖平滑如無風的水麵。在這短暫的時刻裡,這片“水麵”垂在她眼前,一瞬間波動了一下――就像水麵下的什麼東西浮了上來,深深換了口氣。

雲乘月站定不動。實際上,因為時間太短、一切太快,她還在發呆。

黑色的“水麵”已經撤去了。他仍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長發隨風微動,周身沒有絲毫水汽――雨絲穿過他的身體,打在台麵小小的積水坑裡。他是亡者的靈魂。

“都不可能。”

縹緲幽冷的聲音,正合這秋風冷雨,同花園裡的半青半黃的枯葉一並落下。

雲乘月張了張嘴,輕聲問:“你剛才做了什麼?”

他說:“沒什麼。”

他的身形模糊,即將散為黑霧。

但這一次,雲乘月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她手裡捏得很緊,死死地不鬆開;她很少有這種執著的動作。

她的聲音提高了一些:“你是不是親我了?”

他的身影已經變得半透明,邊緣都是模糊的霧氣;黑霧和水汽交織在一起,就像他也成了天地間雨霧的一部分。唯有那投來的目光,冷漠、幽暗,堅硬得沒有絲毫裂痕,偏偏雨水太濃、微光太多,以至於這一雙黑沉沉的眼睛,都能帶來明亮的錯覺。

“雲乘月,你想得太多了。我說過,那是不可能的。”

她手裡最後捏著的一片衣料,也散為抓不住的迷霧。

雲乘月怔怔站著,又去握住胸前的翡翠水滴吊墜。這是通往帝陵的鑰匙。一瞬間她幾乎想在這裡開啟入口,但旋即她清醒過來。而且,就算去了帝陵,他就願意正麵回答嗎?

不僅是他,她自己呢?她其實不是那個意思,隻是……

不,她也說不清了。

她丟開傘,站在雨裡,把臉埋在兔子的腦袋上。毛茸茸的、沒有生命的玩偶,這時候卻最可靠,也最柔軟溫暖。

她想起來,上次她說她要對他“負責”,這次又說“喜歡”,她總覺得自己詞不達意,但這時候冷雨澆在她腦袋上,又讓她從過去的記憶裡發掘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不存在說不清的想法,除非你自己都沒想清楚。

雲乘月抬起手,生氣地捶了一下自己濕淋淋的頭。

“我肯定是個漿糊腦袋吧!”

她都說了些什麼啊!下次再詞不達意,她還是閉嘴吧!

……

晚上雨停了,但等第二天推窗一看,天還是陰著,一副不知道要不要下雨的倒黴樣子。浣花城氣候如此,不下於便罷,下起雨來便淅淅瀝瀝、纏纏綿綿好幾天,搞得人心都哀怨起來。

雲乘月醒來時,薛無晦已經不知道去哪兒了。她對鏡梳妝,發現自己眼角眉梢都掛著“煩惱”二字,活像個拋妻棄子的負心漢。

不對不對,她使勁搖搖頭,負心漢才不會煩惱呢,她是有良心的……也不對,她拋棄誰了呀!

雲乘月悶了會兒,出去要了早飯,又回來寫大字。

雖然是一時衝動去挑釁凶手,但事情既然開了頭,就要做下去。她打算這幾天都托詞“身體虛弱”,窩在房間裡看書、寫字,等著看凶手怎麼做。

雲乘月做事向來認真,讀書便認真讀書,寫字也認真寫字,一個人過得也還平靜。

但沒想到,她自己托詞“身體虛弱”,扭頭一看,她居然……小日子來了。

雲乘月有點茫然:這該怎麼處理?等一等,原來修士也會有生理煩惱?好接地氣,明明五穀輪回都可以通過丹藥免去煩惱……仔細想想,這也是正常現象,她怎麼連這都忘了。

她不大知道怎麼處理,一時把自己搞得有點狼狽,匆忙塞了點乾淨布料墊著,才總算鬆了口氣,又決定出門去買必須用品。

剛出院子門,卻碰到了漣秋。她手裡捧著一塊刺繡布包,正要敲門,雲乘月開門時差點和她撞上。

“……二小姐!呀!”

漣秋險些絆倒,雲乘月趕緊扶了她一把。

“瞧婢子這笨手笨腳的……”漣秋站穩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哪裡,是我開門太急。”雲乘月搖搖頭,又問,“漣秋來我這裡做什麼?”

漣秋是雲大夫人身邊的丫鬟,算不得一等,但也很說得上話。她對雲乘月態度友好自然,既不過分巴結,也沒有畏懼疏遠,不過她平時不常來,隻有遇見時會說兩句話。

漣秋笑笑,聲音放輕:“婢子算著,二小姐的小日子快到了……雖說您現在聰慧,可婢子思來想去,還是不大放心,就擅作主張給您拿了用的東西來。”

她將那布包放到雲乘月手上。是一個扁扁的、繡著芙蓉花的白色布包,打開後,裡麵是一疊空白的紙片,隱隱有做成暗紋的文字。另外還有一小包薑糖。

漣秋說:“這個,貼在褻褲上,每天換一次就可以,不難。薑糖可以隨時含著,不過您向來不大會疼,這真是老天保佑。”

她說了幾句,又抿唇一笑,有點羞澀的樣子:“哎呀,真奇怪,二小姐小時候不覺得,怎麼突然之間,婢子還覺得不好意思了!”

雲乘月合上布包。她的記憶――過去的雲二小姐的記憶裡,翻湧出來了一些場景:她第一次小日子時的狼狽、被嘲笑,後來每一次時,都有人幫她清理身體,也會低聲安慰幾句……

想起來了。是漣秋。

她怔然:“漣秋,以前一直都是你幫我……”

侍女抿著嘴唇笑。她看上去年紀不很大,肯定不到三十,但眼下有細細的紋路,也不能說非常年輕了。這樣的年紀,如果一直都在雲府裡,一定也是看著她長大的那群人。

她又輕輕補充一句:“大夫人也記著的……二小姐,婢子說這話是僭越,可婢子知道,大夫人掛念您是真的。您能不能……不要很記恨夫人了?”

雲乘月屏住了呼吸。她在試著用這種方式,讓五味雜陳的心情平緩下來。半晌,她還是覺得心情複雜,隻能又將氣吐出來。

她握緊布包,想,自己之前怎麼沒有想起來這件事?除了被欺負以外,除了那些清晰的溫暖以外……原來還有一些散落的好意,像斷裂的珠子,四下藏起來,等她偶然想起。

“……謝謝你,漣秋。”雲乘月輕聲說,“也替我謝謝大夫人。”

她沒有說“大伯母”。哪怕不提凶手嫌疑,有些緣分儘了就是儘了,有些情分斷了也是斷了。回不去的。

漣秋聽明白了。她的目光變得有些哀傷,也有些唏噓感歎,但很快,她掩飾了所有情緒,隻對她笑笑,又成了那個明媚要強的侍女。

“二小姐,婢子就告辭了。”

漣秋走後不久,雲乘月才剛剛換了套衣裙,筆都還沒提,就被另一群人打斷了。

雲府的下人來找她,說聶七爺到雲府做客,有事請她。雲乘月想也沒想,說:“不去。”

過了一會兒,大夫人親自來了。她提了食盒,裡麵裝著熱騰騰的紅糖薑汁水,還帶了新製的衣裳,那件禦寒的披風一看就很貴。

她到了院子裡,先也不說做什麼,就問她身體如何,又細心地督促她喝紅糖水,叮囑她天寒加衣。

她給,雲乘月也就拿著。她不言不語地喝糖水,不言不語地試新衣,說“謝謝關心”,也說“勞您掛念”。

一來一回好半天,大夫人漸漸不笑了。她是那樣伶俐的貴婦人,即便當場被刺了痛處、丟了臉,她一轉眼又能回到端莊雍容的風度裡去。

但當她不笑了,隻用一種複雜的、有些疲倦的目光望過來,這時候,雲乘月才感到自己見到了大夫人真實的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