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願承認之事(“所謂對你負責”...)(1 / 2)

薛無晦手裡有一團黑紅夾雜的光。光往外延伸, 一直連接到天空中的“祀”字。

仿佛生怕不夠顯眼,它還不停扭曲跳動,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宛如一個個惡意的嘲笑。

“你到底做了什麼?”雲乘月盯著那團光, 聲音比自己想象的更平靜。

注意到她在看哪裡,薛無晦麵上的笑容更擴大了一些。但即便如此, 他的神情仍然冷淡, 那些惡意都在他眼角眉梢裡,一點一滴地滲出來。

“正如你所見到的。”

他手掌一拋,那團光就到了他指尖。他把玩得漫不經心,那團光球也“滴溜溜”轉來轉去, 很無害似地。

“這枚‘祀’字是詛咒之文,能吸取活人生氣, 轉而滋養死靈……正合我的需要。”他聲音裡也含著一絲笑意,卻又極冷漠, “我要吸收它。”

“哦,你想得很美,建議繼續做白日夢。”雲乘月波瀾不驚,“你知道, 我討厭麻煩,也討厭浪費唇舌。直接一點,我給你兩個選擇。”

她淡淡道:“第一個,把天上那東西搞掉,讓一切恢複原狀, 然後跟我出去救人, 能救多少救多少。我很推薦這個選擇。”

薛無晦露出幾分詫異:“半日不見, 你的自作多情已經嚴重到這個地步了?”

他漫不經心地問:“第二個選擇呢?”

一線冷光――玉清劍的劍刃。

劍柄微側,劍光如水波閃光;在霧氣與血光中, 這抹劍光乾淨得刺眼。

雲乘月握著玉清劍,以一種初學者的生疏姿態,指著薛無晦。

“第二個選擇,你用自己的命贖罪。”

薛無晦忽然不笑了。他一動不動,目光陰鬱,連身下的黑色鎖鏈也緩慢許多。

他注視著那一道清潤刺眼的劍光,微微眯起了眼。

雲乘月的動作實在笨拙,渾身也實在狼狽。她渾身塵土、草葉,頭發散亂,臉上都是擦傷,衣裙破了好幾處,左手臂的傷口才剛剛止住血。死氣滲透了這座山,塵土砂石、一草一木都變得銳利無匹,才能割傷修士的肌膚。

但那劍光平穩得驚人,她眼裡的光芒也亮得驚人。

亡靈的帝王站起身。他站在無數鎖鏈之巔,也站在無數“刑”和“法”字之上,長發飛逸,大袖當風。

“雲乘月,你似乎忘了一件事。”他冷淡地敘述,“我們有契約。誰若主動傷害另一方,誰就會引來天譴,而反過來,反擊的一方卻沒有任何損失。”

“你要先對我動手?”

嘩啦――砰!!

黑色鎖鏈翻飛如浪,擋住了那一道白光,然而即便擋住,它們仍然寸寸消失、化為齏粉,仿佛被那白光頃刻腐蝕!

可是,它們終究是擋住了。

淡白光暈消散,“生”字輪廓也悄然散去。

雲乘月舉著劍,劍尖拖出白光如墨滴,就要去寫第二枚“生”字。但突然,她左手掩住唇,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鮮血逸出唇邊,在她下巴上拖出一道鮮豔的痕跡。

“居然是真的啊……契約這種東西,真講信用,我很欣賞它這一點……”

她一邊咳,一邊卻笑出來。她的五臟六腑都在痛,仿佛上天無聲的警告:契約不可違背,否則要承受代價。

帝王居高臨下,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手裡的詛咒光團卻仍是不動。

“書寫法?你竟學會了,還用來對付我……還真是長本事了。”他神情中隱藏著一絲怪異的情緒,“你可知道,從這時起,我就能隨意出手,再無顧忌――”

話音未散,陰風已出!

他伸出手,蒼白的指尖迅捷如電,遊走出龍蛇般蜿蜒的痕跡。

頃刻,巨大的“死”字成形。

黑霧暴漲如潮,彙為“死”字。它飄忽卻又真實,線條煞氣騰騰,劃破了空間,劃破了夜色,也劃破了那驟然亮起的生機之光!

――原來玉清劍化為銳利的筆尖,也同樣劃破空氣,連寫出“生”與“光”二字。

黑霧如龍,那淡白的生機之光卻也如龍。隻是黑龍盤旋陰沉、昂首怒吟,正值盛年而氣勢無匹,白龍卻纖細輕盈,好似尚未長成的幼龍。它也昂起頭,沒有絲毫畏懼,更沒有絲毫猶豫,全力飛出去、重重撞上黑龍!

一黑一白,一死一生,一長一幼……它們都惡狠狠地咬上對方,帶著狂怒和燃燒般的恨意,撞擊出巨大的轟鳴!

狂風大作。

在清泉山上,在通天觀前,在天空中暗紅的“祀”字之眼的凝視下,生死之道互相絞殺,陡然將四周夷為平地!

草木摧折,磚木建築也頃刻破碎,化為颶風中無力的黑點;但當它們擊打在地麵時,卻又爆發出恐怖的力量。

“唔……!”

雲乘月被接連砸了好幾下,都咬牙忍著、寸步不離。早知道她就該拿一套鎧甲來……不,拿十套!她旋即又苦笑,可是情況危急,哪裡來得及。而且她靠著書文特性走得太順,幾乎忘了自己真實的修為境界,更可笑的是其他人也忘了……所以有時候,人不能表現得特彆強悍、特彆可靠,否則容易被認為無所不能、無堅不摧,卻忘了她也是個人,也會有痛得想哭的時候。

她忍著。

她不知道盧桁本來打算同行,隻是臨時被熒惑星官阻止,此時也正後悔不迭。

黑白二龍搏殺,仿佛經過了漫長的時間。但實際上,隻過了不到一盞茶的時候,書文的力量就散去了。

風也漸漸平息。許多雜物更是如雨點落下,重重砸碎在雲乘月腳邊。她瞥了一眼那根木頭――顯然曾經是橫梁,覺得自己可能僥幸逃過了腦袋開花的下場。

不過,就算現在不開花,可能遲早也會開花。

“呼、呼……”

她彎下腰,用玉清劍當拐杖,不停喘氣。丹田中的靈力旋渦瘋狂旋轉,與眉心識海的書文配合,努力恢複靈力、努力修複她的身體。然而,即使有結靈之心在,她最多也隻能算半個第三境修士,力量終究有限。

迷離的夜色裡,黑霧蔓延。

煙塵尚未散儘,一道人影已經出現。他半個身軀但消失了,衣物邊角翻飛,如殘破的戰旗。但很快,黑霧彙聚,修補了他的傷勢。

他走了過來。

“雲乘月,你太小看我,所以才會如此狼狽。”

她抬起頭,正對上他的眼睛。

“當初在帝陵,我剛剛蘇醒,身上沒有一絲陽氣,才會被你的生機書文壓製。但是,我們結成契約後,我就從你身上得到了一縷生機。再經過浣花星祠,我又恢複了部分力量。現在,我更有……”

他唇角的弧度一動不動:“‘祀’字帶來的――數十萬活人的精血與生氣。”

“你再有天賦,也不過第一境。你的書文再有潛力,現在也僅僅是天字級。”

亡靈的帝王站在她身前,彎腰垂眸。他捏住她的下巴,凝視著她,目光中絲絲惡意如有實質,好似要往她靈魂深處流去。

“你,如何能與朕相比?”

雲乘月隻覺他手指冰冷得可怕。她扯扯嘴角,感覺皮膚被凝固的血扯得疼,卻沒精力去管。

“當初也不知道是誰……被我嚇得躲在棺材裡,不敢出來。”她笑了一聲,也止不住咳嗽,違背契約帶來的傷害還在蔓延,不過也還好,反正她渾身都痛、內外都痛,痛多了就麻木了,也就習慣了。人生本來也就是不斷習慣無奈的過程。

她努力站直,努力握緊玉清劍的劍柄,左手用力抓住他的手腕。

“你這個騙子。”她說。

他靠近了一些,目光在她唇邊血跡一掠,凝住不動:“我騙你什麼?”

“你說你被我的生機書文克製。我就想著,不管你搞出多大的麻煩,我總能來抓住你,將你暴揍一頓,要麼打死算了。”雲乘月歎了口氣,很無奈。

“可你看,你現在一點不怕,我反而被你打得慘兮兮,你不是騙人是什麼?”

薛無晦一言不發。他突然忘了自己想說什麼。他隻是情不自禁注意到,她明明疼得渾身都在發抖,她說話的語氣卻還是輕柔,仿佛悠閒的午後笑著閒聊,沒有任何怨恨或陰霾。

如果雲乘月知道他的念頭,一定更無奈。她說話聲音能不輕嗎?她現在受傷很重,咳嗽都牽得肺腑疼,說話當然是能多輕有多輕。

沉默之中,煙塵終於落定。

帝王也垂下眼睫,鬆了手,後退一步。

“……生死之道,本就是相生相克。生強死弱,是生克死,如今我強你弱,情形自然不同。”

“啊……是這樣。”雲乘月恍然,突然笑了一聲,又因為牽得傷口痛而咧咧嘴,“沒想到這種時候……還能聽你講課。當初你答應教導我書文,居然也算儘心儘力,稱得上半個老師。”

她轉動劍柄,費力地抬起手。玉清劍也在顫抖,卻仍是指向了薛無晦。

“但是抱歉了……我今天,可能要弑師了。”

薛無晦望著那點寒光。玉清劍不染塵埃,仍舊清澈如水,相比之下,它的主人卻灰撲撲的;他想起第一次見她,她站在地宮的鏡子前,也是狼狽,容色卻如春光明媚。明明身處險境,卻一臉好奇和思索,那副神態完完全全透出“這裡好像還不錯也許可以住下”的意味,與陰森的陵墓格格不入。

他左手托著控製“祀”字的光暈,右手垂落,目光也垂落。

“你本來不必如此。”他淡淡地,卻是一口氣說出了一長串話,“現在還來得及。你若就此收手,我不會再傷你,甚至能當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待我將這數十萬活人生氣煉製完畢,再徹底吸收,我們就能一同離開。你本來就是個不愛麻煩的人,又何必為了一群素不相識之人,與我作對,乃至賠上自己的性命。”

雲乘月有些驚訝。

她搖搖頭,忍著血腥味的咳嗽,又笑了笑:“說這些做什麼?你既然知道我不愛麻煩……就也該知道,我可討厭做事之前說很多很多話了……如果今天隻有一個結果,我希望大家省去所有步驟,直接抵達它。”

薛無晦抬起眼。

“你現在的狀態,隻是自己找死。”

雲乘月想了想,認真道:“我覺得……不一定吧。”

可她整個都在發抖了。薛無晦無意識扯了扯嘴角。這並不是一個笑容。

“是你先對我出手。”他聽見自己說,“如果我殺你,我沒有任何損失。但如果你殺我,哪怕你成功了,你也會被天譴而死。”

這是帝後契約的效力,沒有人可以違背。

她笑了笑。還是笑。他不明白這究竟有什麼好笑。

“我覺得你還是有損失的吧……至少我這樣天才橫溢,脾氣又好、能忍你還能哄你的人,世上大約沒有第二個了。”

她低頭咳了一陣,手裡的玉清劍顫抖得更厲害。薛無晦的右手藏在大袖下,捏得更緊。他的臉色也仿佛更蒼白了。

“至於,如果是我殺你,我自己會死……這個問題麼……”

她抬起眼。

薛無晦竟然慢了一會兒,才發現異常――那雙眼睛澄澈安寧、平穩無波,更重要的是,其中充盈著生機。

――不應該出現在重傷之人身上的生機!

前所未有的危機感忽然降臨,他急急要退!

然而――

風聲。

四麵八方都起了風。

不是狂風,不是陰風,而是清新純粹、生機勃勃的春風。它們無處不在,將山頂包圍;蓬勃的生機沒有任何攻擊力,隻是簡單地存在著。

可就是這簡單的存在,逼得死氣不斷壓縮、凝聚,不敢上前。

薛無晦站在原地。他四周分明已是廢墟,空曠荒涼,他卻發現自己無路可退。

在這個肅殺的秋日,在這個肅殺的夜晚,能從何處生出溫潤的春風?他往四周看,卻見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在風中顫動,每一個弧度就是一抹筆畫,無數筆畫交疊起來,就是無數個“生”字和“光”字!

黑霧包裹著他,也抵抗著生機的浸潤。這溫柔平和的力量,於他卻是最致命的毒/藥。

這是……薛無晦猛地向雲乘月看去。

她沒有離開,仍然在不遠處。他們一步之遙。

她還是狼狽,渾身的傷做不了假,唇邊的血跡也是真。可直到這時,薛無晦才陡然想到,她有生機書文蘊養,傷勢為何還好得這麼慢?

“……你的生機書文,”他有些怔怔,“竟然附著到了這些死物上頭?”

雲乘月徹底笑起來。

“我不久前聽人說,即便觀想出了書文,也不能放棄書寫的過程……書寫一次,就是證道一次。又有人說,道之所存,天地萬物都可為筆。”

她還是在發抖,也止不住破碎的咳嗽,但她笑意真實,還帶著幾分得意、炫耀。她努力讓自己說得更連貫一些:“我知道我們實力差距很大……所以我突然就想,如果不止證道一次呢?”

“如果……我讓儘量多的事物,都化為筆,同時證道呢?”

“一個不行,就十個、一百個、一千個……到我的極限為止。靈力不夠,我就不要修複傷勢了。所有的力量都拿來當墨,天地是紙……我拚儘全力,終究成功了,對不對?”

玉清劍再次成了拐杖。清澈的劍光像無辜的眼睛,仿佛在說:不好意思啊,我不是主角,我殺不了人,我隻是一杆筆而已。

她微笑道:“我不喜歡說謊,因為很麻煩,也因為……嗯,我就是不喜歡。”“但這不意味著,我不會說謊。需要我做戲的時候,我也能做得很好。你不是早已見識過了麼?”

生機之風流淌,間或有溫柔的光芒閃爍。

薛無晦環顧四周,意識到她原來她不光是同時書寫了無數“生”字,也書寫了無數“光”字。他之前告訴她,說他強她弱,但其實她的道一直在這裡,哪怕她實力真的弱,她書文中的道也從來不弱。

他試著伸出手。

嗤――!

溫柔的生機靈光,陡然化為最蝕骨的毒/液,毫不留情地腐蝕了他的指尖。這是他的魂魄,所以受傷也是靈魂的傷,而靈魂的傷痛更甚於肉/體,而且是甚於千萬倍。

薛無晦卻沒有說痛。相反,他也輕聲笑起來。

“是,你勝了,敗的是我。”他平靜而乾脆地承認了這一點。

“我真的很好奇,你的命魂過去在哪裡?為什麼一個初學者,卻有如此堅定的道心……真是荒謬。我一時竟然分不清,遇見你究竟是運氣,還是我活該遭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