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潮(卷一結束)(1 / 2)

浣花城的煎蛋麵和彆處不同。

先將雞蛋打得足夠散、加鹽攪勻, 再燒油,油辣之後將蛋液“唰”一下倒進去,快速兩麵一煎, 再用鍋鏟摁碎。接著加水、蔥花、鹽,加幾顆花椒, 蓋上蓋子熬湯。

等湯熬白了, 才將細麵放下去。等麵快煮好了,再加一把水靈靈的白菜。清晨才摘的白菜葉,一燙就熟,嫩生生的, 再和著麵、湯、散碎的煎雞蛋一起盛在碗裡,就是一碗煎蛋麵。

雞蛋被油煎過, 味道全給熬進了湯裡,再有鹽調味, 實在是唇舌的一大慰藉。

煎蛋麵費工夫,總要貴一些,而且每天限量供應。一鍋煎蛋麵總是分得乾乾淨淨,半點湯汁都不留。

……咕嘟。

雲乘月放下碗, 心滿意足地歎出一口氣。

“小雲吃好了?今天的味道還行?”

鍋邊,包著頭巾的女人側過頭,笑臉被水汽暈開一些。

今天掌勺的還是老板娘。她姓顧,雖然是某個人的妻子,但她更喜歡彆人叫她顧姨。

雲乘月點頭:“好吃!顧姨, 我給的錢還剩不剩?”

女人笑, 被她逗樂了, 手裡攪著新一鍋湯,離遠了些, 才說:“哪裡不剩了?你給了五兩銀子,足夠吃三個月的一天三頓了。你說說,就算我家麵好吃,也沒你這樣成天吃的……吃不膩麼!”

旁的食客也聽笑了:“老顧,送上門的生意你還推?”

顧姨笑罵一句,回道:“換成是你家閨女,你忍心她成天吃一樣東西?”

食客很油滑地說:“我家是個小子,沒這煩惱!”

“小子也得仔細啊!”顧姨又扭頭說,“小雲,你彆成天隻在我這兒晃來晃去,到處好吃的多得很,你都去試試!”

雲乘月分辯道:“我去逛過的。”

“怎麼,都不和你胃口?”顧姨有些驚訝。

雲乘月遲疑了一下,還是老老實實說:“這裡近。”

顧姨:……

她抬頭看看客棧,再估計了一下客棧門口到自家麵攤的距離,愣了一會兒,才說:“可你不也要去彆的地方逛?”

“是。”雲乘月露出一個乖巧的微笑,“我每天出門,都要想一想今天吃什麼,再抬頭看見顧姨,我就懶得再想彆的了。”

顧姨:……

她歎了口氣,恨道:“懶死你!嫁不出去了!”

旁人立即接話:“雲姑娘可是要做大事的人,哪愁這個!”

顧姨不甘示弱地回道:“做大事就不嫁人啦?做大事可不就是為了想嫁誰就嫁誰麼!如果那人不好,就痛打一頓踹出家門,再換下一個!”

旁人一起哄笑。

這個市井裡討生活的女人自有一套處世哲學,聽得雲乘月直笑。

她站起身,摸摸鼓出來的胃,捂嘴打了個嗝,才說:“顧姨,我去逛逛。”

“哎。”女人應道,忙著低頭切蔥,“小雲,你去不去城南?路過程記的時候,幫顧姨打瓶醬油,下回的麵不算你錢。”

“好!”雲乘月一口應下,“那我要最貴的鮮魚麵!”

顧姨一眼瞪過來:“美得你!”

雲乘月對她一笑,趕緊溜了。

薛無晦不在。雖然他沒有明說自己去哪兒了,但是雲乘月能猜到,他也是去閒逛了。沒有明說,但他們兩個人的狀態似乎都鬆弛不少,不再總是繃著,急著要做掉什麼事、又去做下一件事。

路邊,一輛馬車在等她。

“阿杏,”雲乘月走過去,有些驚訝,“今天是你?”

坐在邊緣晃腿的阿杏回過頭,頭上雙丫髻像兩根小鞭炮,也快快樂樂地晃了晃。見了她,阿杏咧嘴一笑,本就圓圓的臉更圓了。

“我休息了足足十天,再不出門,我都快成僵屍了。”阿杏掐住自己的脖子,搖頭晃腦做了個鬼臉。

旁邊路人“噓”了一聲,有些生氣地瞪一眼:“那場禍事才過去多久,小心說話,彆又招來邪修!”

阿杏立即捂住嘴,也有點後怕。

十天前那場彌漫全州的灰霧,最後被官府定性為“邪修作祟”,還煞有介事地發布了通緝令。雖然幾乎沒死人,但浣花城的居民們大多生了一場怪病,都還記得那股難受勁兒,自認是死裡逃生一回。

阿杏也是其中之一。

那天她原本在跑一程生意,中途昏迷摔倒,險些被馬踏死,好懸才保住一條命。

雲乘月沒說什麼,將手裡的糖遞給她,糖包裡偷偷塞了一張銀票。她又問:“穆姑姑呢?”

阿杏不覺異樣,高高興興收了糖,放在一旁,道:“姑姑這段時日在外頭,來信說一切平安,叫我們不用擔心。”

“雲姑娘,你這會兒是去雲府?”

雲乘月爬上車:“嗯,大夫人說還有一樣母親的遺物,清點東西的時候找到,要交給我。”

“好嘞。”

馬車行駛起來,馬蹄噠噠,走得不快,卻很輕盈。

今天天氣好,雖是初冬,陽光仍暖融融的。這裡出太陽像過節,街上有不少人,大多步履緩慢,連挑貨的小販也走得不疾不徐,自有一股從容氣息。

幾道熟悉的影子出現在前方街邊。

雲乘月將窗戶推得更大些,小幅招手:“徐戶正!徐夫人!徐小姐!”

一家三口正在街邊散步,手裡拎著新鮮的魚,徐小姐扶著母親,正有說有笑。

他們看過來,對她笑,互相問好。

徐戶正和夫人的麵色都有些蒼白。在那場灰霧中,他們也是受害人,所幸現在看起來一切都好。

雲乘月原本表情有些繃著,但望著那一家三口的身影漸漸遠去,又見幾片落葉乘著陽光落下,她的神情又慢慢鬆緩下來。

……

到達井水街的時候,雲府門口也堆了好幾輛馬車。下人們忙著將東西從裡頭搬出來,看服飾,他們並非雲府的下人。

一名婦人站在一邊,正由兩名丫鬟扶著,看著貨物搬運。

正是雲大夫人。她今日裝飾樸素,頭上隻一對金簪,素麵披風,唯獨姿態仍優雅大方。

阿杏姑娘停了車,突然瞪圓了眼:“咦,那是何家車行的車?他們什麼時候來浣花城開店了?這可不行,我得告訴姑姑!”

何……

雲乘月探身看著,忽然想起一件事:“大夫人娘家好像就姓何。”

“嗯?”阿杏的眼睛瞪得圓圓的,“何家的……啊!我突然想起來了!”

這個一驚一乍的小姑娘湊過來,神神秘秘地靠在雲乘月耳邊:“雲姑娘,我曾聽人說,二十年前,姑姑差點跑去何家車行做事呢。那時候何家有個姑奶奶,打理生意很能乾,姑姑可崇拜她了。但後來,何家的姑奶奶嫁人去了,姑姑才老老實實留在自家車行。”

小姑娘覺得很好玩,笑過了又趕緊囑咐:“雲姑娘可彆說是我講的。”

“好,不講。”雲乘月點點頭。

她有些驚訝,又不太驚訝。大夫人做事氣度格外不同,說她曾經是能乾的主事者,一點都不奇怪。這麼一想,她在雲家待這麼多年、當一名規規矩矩的宗婦,好像又有點可惜了。

她走上前去。

“大夫人。”

大夫人回過頭,略略一怔,失笑道:“二娘……乘月怎麼這副打扮?”

雲乘月低頭看看:“這副打扮?”

她穿一身絳色衣褲,衣擺上繡了兩隻烏龜,方便又合她心意。

一個聲音說:“看起來跟個男孩子似的!”

雲乘月抬頭一看,隻見車簾落下,正好遮住雲三小姐的臉。她坐在馬車之一裡,儼然也是要離開。

大夫人瞪了那馬車一眼,恨鐵不成鋼,卻又頗為無奈,隻能低聲道:“回頭治你!”

門口往來熱鬨,但除了大夫人、三小姐,雲府的人一個都沒出來。何家的人卻顯得很高興,他們用顯然不同於浣花城的方言交談,一派喜氣洋洋。

雲乘月心中有了些猜測,卻還是走上台階,問:“您這是要去哪兒?”

“我和離了。”大夫人一笑,神態清爽,“你也彆叫我‘大夫人’了,我原姓何,名字裡有個‘巧’字,你叫我何姨或者巧姨都行。”

“巧姨。”雲乘月說,又看看馬車,“那為什麼還帶著……”

巧姨收斂笑容,無聲歎口氣,朝雲府大門看了一眼,隱有一絲不屑:“當爹的不慈,當娘的一味順從,清容總算有些心氣,說跟著我去奉州,好好曆練一番,將來獨當一麵。”

獨當一麵的雲三小姐……

雲乘月想象了一下,誠實地說:“想不出來是什麼樣。”

巧姨失笑,輕輕打了她一下:“你呀,真不給人留麵子。”

旁邊丫鬟也跟著笑。是漣秋。當雲乘月看向她時,她也對她輕輕一眨眼,眼中笑意明朗。

巧姨拿起一隻木盒,放在她手裡。木盒雕著蘭草圖樣,線條雖然簡單,卻勻稱柔和。打開之後,裡頭有一本厚厚的手劄。

手劄上貼了一張封條,中心一個灰色的圓形。雲乘月試著去揭,卻沒能揭開。

“是你母親留下的手劄。我記得……當年常見她在裡頭寫寫畫畫。”

巧姨出了會兒神,神情有些恍惚,似乎陷入舊日回憶裡。很快,她重又一笑,沒說想起了什麼,隻輕聲道:“她當年嫁進雲府,雖然沒有嫁妝,卻憑借在書文上的見識,讓全府上下受益。那時人人都敬重她,可惜後來……”

雲乘月問:“是她身體很差麼?”

巧姨猶豫了一下:“似乎是,可又像另有隱情。她從不和我們說過去的事,也不準我們打聽……看著柔柔弱弱,做事很有些霸道。你還是很像她的。”

她笑著看雲乘月一眼,又說:“隻有一回,她提起明光書院,似乎是當年受了極大的誤會和委屈,才讓她對那些人不屑至極。”

“那些人具體是誰,我也不清楚,隱約記得有一個姓莊。”巧姨回憶片刻,皺了皺眉,“你現在也要去明光書院,如果遇上,可要小心些。”

雲乘月收起手劄,道了謝。

兩人相顧片刻,俱是無言。

巧姨忽道:“那逃走的劉先生已經捉了回來,好似是正好被司天監撞上了。他將當初的事招得一乾二淨,老太爺也因此下獄。”

“我看見公告了。”雲乘月點點頭,“老太爺到底沒有自儘。”

“……哪有那個膽子呢。人活得越久,有時就越怕死。”巧姨搖搖頭,聲音低了一些,“他們說我是落井下石,看雲府遭難,就迫不及待抽身。可是,我實在不想在府裡待下去了。其實,如果不是為了孩子、為了臉麵,我早就忍不下去了……”

雲乘月又點點頭:“嗯,我明白。”

巧姨一怔,卻噗嗤一笑:“你才多大,哪能真的明白。”

雲乘月奇怪地眨眨眼,才道:“我明白啊。在這裡待得不舒服,想換個地方待,又不難理解。”

巧姨又怔片刻,搖頭一笑,她抬起手,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落在雲乘月肩上。

“今後出門在外,可不能總想得這麼簡單。你身正不怕影子斜,可很多時候,人言可畏,旁人嘴皮子一碰,便能殺人……你啊,日後即便越走越高,也還是要懂得這其中的道理。你要明白,有時候越是世人眼裡光鮮亮麗的位置,越要承擔彆人看不見的驚濤巨浪。”

雲乘月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嗯。”

女人欣慰一笑,收回手。

“――娘,您好了嗎?”

另一架馬車裡,鑽出來一名青年。看見雲乘月時,他愣了愣,張口想說什麼,最後卻低頭一禮,又縮回去了。

“那是你大哥。他和你姐姐都跟我走。”巧姨低聲說,“不過,這一彆之後,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見了。”

雲乘月抬起頭:“可以的。”

巧姨一愣。

雲乘月說:“等我變得很厲害,就來找您炫耀,讓您再後悔一次,怎麼以前沒有對我足夠好呢。”

她臉上沒什麼表情,說話的語氣很平淡。

聽不出是不是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