鯉江第一夜(今晚風兒十分喧囂...)(1 / 2)

冬季天黑得早。陽光一褪去, 寒冷就迅速漫延。

外頭寒星爍爍,而在天字一號房裡,雲乘月坐在一隻大木桶裡, 泡得打了個哈欠,卻還專心致誌地聽著什麼東西。

――……趙戈上前, 一把揭了那黃衫女子的麵具, 頓時如遭雷擊!隻見她慘白的俏麵含著一絲微笑,唇邊鮮血流下,不是他苦思多年、輾轉夢寐的心上人,又是誰?原來這麼多年裡, 她竟一直在他身邊,他卻被仇恨蒙蔽了雙眼, 再一次害死了她!想到此處,趙戈不禁……

“雲乘月――你到底要聽到什麼時候?這種漏洞百出的庸俗話本, 也虧你能聽得津津有味。”

雲乘月趕緊“噓”了他一聲:“彆說話,我正聽到精彩部分。”

屏風隔斷了房間。在浴桶邊的矮桌上,一麵玉簡立放著,上麵“說書”二字隱隱發光, 並伴隨重複飄過一行“銀麵傳說之再尋舊夢”的文字。

這叫“說書玉簡”,是雲乘月在浣花城買的。說書玉簡利用書文之影,記錄下本地受歡迎的說書人故事,實乃無暇親自翻書、又想找個樂子的絕佳途徑。

雲乘月一口氣買了一百多張說書玉簡,最近非常沉迷。

這部《再尋舊夢》, 講的是銀麵人如何為仇恨辜負心上人、最終無意害死了她, 追悔莫及、痛不欲生的故事。聽說最近幾年, 這類講述女主角如何癡心付出卻沒有結果,最後失望離去或者死去, 男主角痛苦後悔的故事,非常受聽眾歡迎。

雲乘月在聽書店老板介紹的時候,也曾夷然不屑,覺得這類庸俗的故事沒什麼好聽的。

然而,真香。

終於,《再尋舊夢》在男主角立下香塚,癲狂哭哭笑笑、舉劍自儘後,結束了。

雲乘月聽上頭了,泡得過了頭,不僅水涼了,皮膚也起了一點皺。她完全沒發現,隻顧著揉眼睛,喃喃道:“我竟然聽哭了,這沒有道理……明明毫無脈絡、人物扁平、為了煽情而煽情,可我還是聽哭了,這到底是為什麼……”

“――因為你傻。知道是瞎編的故事,還浪費時間。”

屏風另一邊,薛無晦坐在椅子上,也正在燈光下翻看一本書――《十三州廣記》,這是一部著名的遊記,不僅詳細記載了各地地理情況,還記錄了當時各地的重大事件。

雲乘月站起身,跨出浴桶,聲音平靜下來,又被水蒸氣熏得懶散:“勞逸結合才是正道。”

“而且,你不懂這類故事的樂趣。”她說。

光影在屏風上勾勒出她的身形。

“什麼樂趣……”薛無晦恰好在這邊抬了一下頭,略微一僵,又立即垂下眼,手裡的書卻久久沒翻頁。

雲乘月慢吞吞地收拾好水、皂角、毛巾,戴上自帶烘乾效果的絨毛帽,出來一口氣喝了一大杯水,才說:“樂趣在於代入。比如我會想,如果那個痛不欲生、又哭又笑的男主角是你……我就覺得渾身舒爽。”

薛無晦淡淡道:“哦,那你是什麼,那個修為低微、頭腦簡單、以為自己死了就能報複男主角的傻瓜女主角?”

雲乘月深沉地說:“不,我是你最後自儘用的那把劍。”

薛無晦:……

帝王合上書,無聲地歎了口氣。

他招手道:“過來,幫我個忙。”

雲乘月放下水杯,沒動,攤開一隻手,手指勾了勾。

薛無晦眼角微微抽了抽,大體還是麵無表情,還可說很優雅地抬起手,彈出一縷黑色輕煙。

黑霧飛去,帶著馥鬱的香氣。雲乘月一口吞下,細細品味一番,決定這一口像果凍,而且是百香果口味的。她發現,薛無晦主動給出的靈力,滋味比她自己強吸的好很多。

她這才走過去:“怎麼了?”

薛無晦站起身,遞來一枚黑玉虎符:“這是封栩當年偷走的虎符。我有兩名信重的將軍,當年為我戰死,他們的魂魄本應也在虎符中沉睡,我卻沒有找到。”

雲乘月略一想,問:“你想招魂?”

他頷首:“正是,我需要有人幫我統禦軍隊。但怪就怪在這裡,我招魂時感受到某種阻礙,竟然無法喚醒他們的魂魄。”

“我猜,也許因為我的力量死氣濃鬱,如果有你一縷生機作引,也許就能突破那一線阻礙。”

雲乘月說:“我試試。”

她正要伸手,卻見薛無晦先一步伸出左手。他掌心朝上,示意道:“在我掌中寫下,這樣我能將你的生機融入死氣中,充分發揮書文力量。”

雲乘月手指點在他掌中,卻又遲疑道:“可你是死靈,你不會痛?”

他淡淡道:“些許疼痛,不算什麼。快一些。”

她才動手寫下一個“生”字。

白色靈光滲下,“嗤”一聲腐蝕了他的手。他眉頭略皺,顯出一分忍耐之色,手卻很穩,輕輕一翻,便在虎符上龍飛鳳舞寫出“招魂”二字,又寫出兩個名字。

片刻後,他收回手,搖搖頭:“還是不行。”

黑霧飛來,修補好他手上的傷。

雲乘月想了想:“是因為我的書文之道有缺?”

他瞥她一眼,眼裡隱有笑意:“你倒是學會先找自己的原因了。但這次應當不是……是聯係太微弱。如果能找到他們的後裔血脈,或是當年舊物,應當能招魂成功。”

雲乘月一想,大搖其頭:“一千多年前?希望太渺茫了,你彆告訴我你又要讓我東奔西跑找東西去。”

“即便要吩咐你,也不是現在。”他收起虎符,重新撿起方才看的《十三州廣記》,聲音低沉悅耳,“待你起碼第三境再說罷,蠢烏龜。”

雲乘月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什麼蠢烏龜?”

他重新坐下,顧自翻書,不答話。

雲乘月歎了口氣,感傷地摸摸桌上的藤編小烏龜:“二薛,彆難過,他說你是蠢烏龜,可你在我心裡是最棒的。”

帝王紋絲不動,翻過一頁:“隻會逞口舌之利。”

她嗬嗬一笑:“誰先開的頭?”

他不說話了。

雲乘月取下帽子,用黑玉梳將頭發理順,又取出紙筆和字帖,想要練習臨摹。

薛無晦抬眼提醒:“你忘了?你這段時日練得夠多,靈力積攢太過,需要先尋求突破,到第二境後才能繼續練習。”

“……啊對,我習慣了。”

雲乘月動作一頓,想起項鏈裡堆滿的練習紙,無奈道:“真沒想到,我也會有自己想要努力,卻被迫放假的時候。”

薛無晦露出一個假笑:“這隻能說明你以前對自己要求太低。”

雲乘月假裝沒聽見,確認自己頭發徹底乾了,就吹滅自己這一側的燈,戴上眼罩,往床上一躺,再拿被子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滿意地吐出一口氣。

“晚安,二薛。”

“晚……”他抬起眼,“你在跟誰說話?”

她調整了一下眼罩的位置:“我的烏龜。”

薛無晦:……

他突然很想把手裡的書砸過去。忍了忍,他還是繼續看書,冷淡的麵容上多了一縷無奈。能怎麼辦,自己找的契約者,反抗也反抗過了,隻是沒反抗成功……忍著罷。

……也看在她把半個房間讓出來的份上。

房裡半邊亮著燈,半邊流轉夜色。雲乘月在夜色裡沉入夢鄉,亡靈在燈光裡繼續翻看他不曾讀過的世事。

光暗交融,互不打擾。

……

雲乘月夢見了青山秀水,夢見了錯落的建築,夢見了安靜的庭院和高大的椿樹。

好像是個春天,她站在樹下,抬頭看見椿樹發芽。暗紅色、水靈靈的嫩芽,香氣複雜奇妙,讓人立即開始想念香椿炒蛋的味道。

她就點了點誰,指揮人家去摘香椿芽。那人答得很利落,沒有任何不情願,快要爬上樹梢了,卻又有點忸怩地低頭,問了她一句話。

“師姐,我做了一個……你想要嗎?”

她抬起頭。

春陽無邊無際地落下來。那人逆光低頭,麵容隱藏在強烈的明光中,隻有唇邊的微笑異常真實。

她張開口,幾乎就要叫出他的名字。

――砰!

椿樹搖晃起來,陽光也搖晃起來,樹上那個人也跟著變得模糊。

雲乘月意識到了什麼,著急起來,努力讓這個夢穩住。

――砰砰砰!!

愈發明顯的震感,還傳來水聲、嘈雜的人聲。

夢境散去了。

雲乘月躺在夢和現實的邊緣,抬手捂住耳朵,試圖重新讓那個夢續上。見不到人也就算了,能不能讓她吃上一口香椿炒蛋?現在是冬天,又沒得吃。

――啊!

――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