癢(薛無晦覺得很煩躁...)(1 / 2)

“所以我現在到底是什麼樣子……”

她掙紮著想回頭, 語氣透著股不依不饒。

薛無晦腦中某根弦一跳,手指也跟著微微一抬。

一縷輕煙流過,在她太陽穴上輕輕一觸。

立時, 雲乘月就趴在枕頭上,呼吸平穩下來――她睡著了。

這下總算能安靜地上藥……

薛無晦還沒來得及這樣鬆口氣, 另一個念頭就出現在他腦海中:她也隻有睡著的時候, 會真正顯得恬靜優雅。

這話也不大對。他暗自思忖,等她睡得熟了,還是會傻乎乎地微張開嘴、睡得口水都流出來,哪裡優雅?

借著這微微的嘲笑, 帝王找準了自己心態的平衡點;他總算重新放鬆下來,一直僵硬而攥著的手也放開了。

他站得筆直, 垂眸審視著榻上的人,心想:不過是給這傻子上藥而已。

不過是……

蒼白的手指沾著嫩綠的、半透明的膏藥, 正要重新落在雲乘月的脊背上,倏然,卻又重新懸在距離她肌膚半寸的高度。

他盯著她。

她趴在大紅灑金的被褥上,臉側向一邊, 大半麵容隱在黑亮的長發下,隻剩一點嫣紅唇角,隨著呼吸揚起微微的弧度。

為了方便上藥,她的頭發被他撥開往兩邊散去,無意露出整個脊背。

燒焦而發黑的傷口大片地分布在她背後。

其中嫩紅色血肉的部分, 是她吃了三陽丹、正在愈合的征兆, 卻襯得她背上的傷更加猙獰。

尤其是, 她其餘沒受傷的肌膚雪白細膩、光潔無暇,往上是一截纖細的曲線沒入秀發, 往側方和下方是……

薛無晦驀然抿緊了嘴唇,生生移開視線,又有些強迫地讓自己的手指落下,也讓藥膏輕輕落在她的傷口上。

心中仿佛有細小的泡沫湧動一瞬。他不去想,專注思考接下來要做的事……是什麼?對了,這傷藥是用帝陵中的藥材製成,專門治愈神魂的傷勢,甚至能反過來浸潤她的肌體,當年也是專用於治療這類傷勢的良藥……

“唔……”

她砸吧砸吧嘴,腦袋一轉,臉朝向另一側,嘴裡還模模糊糊地嘟噥:“涼……好香……不,這個不好吃,薛無晦好吃……”

他聽清了,唇角動了動。

……都在說些什麼奇奇怪怪的話。

他移回視線,開始上藥。隻盯著傷口,他的手也相當平穩,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

他用力應該足夠輕,她才睡得很安穩,除了幾句夢話呢喃,其餘一聲都沒吭。

嫩綠的傷藥緩緩滲入傷口,也緩緩包裹那些猙獰醜陋的黑色焦肉。

薛無晦擰好盒蓋,將之放在一邊。上完藥,接下來就是愈合。等到明早,她的傷就能全好。

已經不需要他再做什麼。他可以走開,繼續去琢磨自己的事。他這樣想。

但……

莫名地,他就是站在旁邊,一直凝視著她。他感到了一種隱秘卻又無法忽視的不悅,但對此他自己又有些訝異,想:當年的戰場上,還有沒有彆的人受過這種傷?自然有,很多還更重,還有很多直接丟掉了性命。

如果當時他都能麵不改色,為何現在他會感到不悅和煩躁?

然而再過一會兒,當他如此凝視著她,明明什麼都沒做,心中那股混亂的戾氣就能一點點平靜下來。

大約這就是烏龜的用處,成天都念叨著想過優哉遊哉的日子,時間久了,旁人看她時也就聯想起了所謂的歲月安穩。

“烏龜……”

他忽然想起來一件事,烏龜其實也有典故。古時某位夫子說過,亂世紛爭,高官顯貴也不過行屍走肉,不如當一隻卑賤的烏龜,曳尾於塗,來得更輕鬆自在。

一時之間他竟疑心起來:難不成這所謂的烏龜一說,還是大智若愚?

薛無晦審視著她。

片刻後他扯扯嘴角,覺得自己想太多。她應該就是隨口一說。

而且……

明明摸上去也不像個當烏龜的料。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輕輕一碰她的傷口。她的脊椎纖細,卻能將巨大的傷疤分成兩半,與其說像烏龜,不如說更像蝴蝶的身體……

她突然動了動。

薛無晦一驚,這才察覺到自己在做什麼,不禁又一僵。但是,他沒有收回手。

他隻是抬眼望去,仔細看她睡夢中的神態,好一會兒才確定她隻是無意識動彈,並未真正醒來。於是他微不可察地鬆了口氣。

但他還不夠確定,所以謹慎地往前傾了傾,更仔細地觀察她的模樣。

本來隻想看看她睡得如何,可看著看著,他卻又失了神。這個人――雲乘月――在距離他很近的地方。安靜地躺著,閉著眼,側臉精致如玉琢,眉毛細長,顏色很淡卻很勻,像山裡飄過一陣蒙蒙細雨。

“……雲乘月。”

鬼使神差地,他喚了她一聲,聲音卻異常地輕,不像真心想將熟睡的人喚醒。

她果然沒醒。

他卻不禁注意到,她的唇角卻始終微微地揚著,仿佛夢見了什麼喜樂之事……不,對她來說,能這樣安安靜靜地睡覺,大約本身就足夠喜樂。

睡覺都能笑……

薛無晦沒有意識到,他自己也再一次微微笑起來。他暗想,她總是說得自己像明哲保身、害怕麻煩,實際每次遇到事,都傻愣愣地往前衝。

還好這世間算得安穩。

若是千年以前,以她這樣的容貌、這樣矛盾的性格,要麼有大能庇護,要麼便是被召入宮牆,成為……

成為――什麼?

漫射的思緒驀然收緊,緊得他心口也燙了一下。這燙意令他驚醒,險些以為自己出了什麼岔子,可能靈魂要散了或者又走火入魔……之類之類。

但是沒有。他凝神感受自身,發現一切如常;他還是那個冷冰冰的幽魂,感覺不到世界的一切――除了眼前這個人。

――他唯獨能感覺到她。

哪怕是猙獰翻出的傷口血肉,當他的手指劃過,他也能感受到它們具體如何受損、如何跳動。這些細微的感受喚醒了他更多記憶,他不禁想,她受傷時必定很疼。

有什麼細微的、埋在深淵中的事情露出了神秘的獠牙……不太對。

他的直覺在預警,於是他直起身,想要離開。他發呆已經夠久了。無意義的事,沒必要做。

想是如此想,實際上,他卻仍舊盯著她,還吐出一句話。

“傻子……疼死你算了。”

被神鬼異族的攻擊擊中會有多疼,千年前他就已經再了解不過。

“為自己也就罷了,居然為了護住那個女騙子……”

某種沒來由的澀意,還有紛亂而沉鬱的心緒,在他心頭盤旋。這種亂不同於亡靈的怨戾,而更像蒙了輕紗,又讓他無端想起千年前一場霧雨中的桃花,那時好像人們愛唱,桃之夭夭如何如何。

“雲乘月。”

他垂著手,又看了一會兒,也又叫了一次她的名字。

她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看著看著,不知不覺,帝王再一次伸出手。

他的指尖蒼白,這一次,也沒有沾染任何東西。他不是為了上藥,而隻是,隻是……他說不上來。他現在是動作的主導者,但他盯著這一幕,又恍惚像個不明所以的局外人。

他看著自己的指尖,輕輕落在她脊背中心。

到這時,她背上的藥已經吸收得差不多了,傷口也好了很多:發黑的部分成了略深的粉紅色。深深淺淺的粉色交錯著,像雪白的背上開出一朵巨大而奇異的花。

但這朵“花”有溫度,有骨骼的形狀……

生命的溫度,還有……還有什麼?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在意識裡屏住呼吸,手指不覺輕輕顫動了一下,卻還是一點點順著她的脊椎往下,緩緩勾勒她骨骼的形狀。

順著她背部柔滑的曲線,他的手指滑落到她腰窩最低的一點。他停了下來,指尖卻顫得更明顯了一點。

他在做什麼?他開始惱怒,而且這種惱怒指向自己。但他一時無法讓那隻僵硬的手移開……他可能出了某種問題,薛無晦冷靜地判斷,也許是亡靈的軀體還有他不能理解的謎題。

“唔……”

卻也恰恰在這個時候,一直安靜的雲乘月突然扭動起來,本來乖乖放在枕頭上的手臂也動來動去,手指屈起來,掙紮著想去撓自己的背。

極為罕見地,他嚇了一跳。

“……彆動!”

他被燙了一下似地,剛才還僵硬不聽話的手,猛一下就縮了回來。旋即,他猶豫了一下,看她掙紮得越來越厲害,他不得不――至少他自己這麼認為――重新伸手,而且是兩隻手一起,按住她的胳膊。

“你這是做什麼?”他低聲嗬責,“傷口快好了,你彆碰。”

“癢……”

她醒了,睫毛顫動著,眼簾都睜開了小半。但這醒隻是半醒,因為透過濃鬱的睫毛,她眼神迷離,與她清醒時大不相同。

薛無晦按著她,聽見自己聲音冷酷而嚴厲:“不行,彆動。”

但她不聽。他隻能收緊手,更用力。

一旦被迫按住她,他就不得不察覺到她胳膊纖細而有力,掙紮時薄薄的肌肉都貼在他手掌裡,並且很快將肢體上的溫度傳遞了過來。

古怪的僵硬……再一次代替了他的意識,控製住了他的手。

雲乘月顯然更清醒過來。她眼裡水汽似的迷蒙消失了,微微笑著的唇角變得圓圓的――她倉促地打了個嗬欠。

她試圖起身,又一邊扭頭,可惜因為雙臂都被他鉗製,她隻能繼續趴在榻上。

“真的好癢……你彆按著我!”她掙紮得更厲害,連聲音都收縮起來,像嗓子都在癢,還癢得很著急,“讓我撓一下……就一下就一下行不行!”

癢比痛更要命。雲乘月顯然有點煩躁了。

薛無晦卻很堅持地按住她,還按得更用力了一些。

“這種藥很有效,但傷口快愈合時會很癢。”他語氣極其冷漠,堅硬得毫無空隙,“忍一忍,很快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