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憶風流(1 / 2)

“像?像誰?”

女修倏然挑起了眉毛。

這語氣帶刺, 似曾相識。莊不度不禁抬起眼。

嬌嫩粉潤的桃花抵在他視野的下方,變得霧蒙蒙的;越過霧蒙蒙的花影,就是那女修的麵容。原本清晰的臉, 因了花影的朦朧,就好像也模糊起來,變得和回憶中更像, 更像……直到一模一樣。

“姐……幼……”

那個名字就抵在唇邊, 一直在, 卻無論如何吐不出來。

大約是因為飲了靈酒的緣故,讓他的頭腦有些混亂,才更加分不清現實和過往。他隻能盯著她,恍惚地想, 她們那麼像;模樣也像, 不悅時的揚眉也像。就仿佛那不遠處的從來不是彆人,而是一直在他記憶中的人……

不。

莊不度用力閉目。

他悄悄咬了一下嘴唇內側, 直到血腥味彌漫在整個口腔, 他才終於能重新睜眼。

“……雲道友。”

他露出一個微笑,又指了一指身旁。戲台上, 那陀螺靜靜待在那兒;燈籠的浮光落下,給陀螺拖出了黯淡的影子。

莊不度放下花枝, 笑問:“對這個, 你有什麼想法?”

陀螺……?

雲乘月當然看見了那隻陀螺。

空蕩蕩的戲台, 會動的就隻有一個莊不度,還有一隻剛剛才靜止的陀螺。

看看含笑的青年,再看看那隻陀螺,雲乘月不禁輕輕歎了口氣。

“有話直說麼……欲言又止的,好麻煩。不就是像母親麼, 這也很正常,畢竟我是她血緣上的親生女兒。這沒什麼不能說的。”

她骨頭裡那股怕麻煩的懶勁兒又冒了上來,聲音裡便帶上了一股不大認真的抱怨,又顯得有點促狹。

“莊道友,我不大清楚你是敵是友。”雲乘月有話直說,“不過我們能不能商量一下?如果之後有空,你能否和我講講母親當年的事?”

“我……?”

莊不度愕然:“你應該看見清曦對你的態度了罷?”

雲乘月說:“看見了,也聽說了母親曾是被莊家養錯的孩子。”

莊不度沉默了一下,說:“是。那你為何還……”

雲乘月誠懇道:“我就問問。能成就成,不能成算了。”

畢竟……如果問兩句就能問出來,不就省心太多了麼。

莊不度一時愣住,半晌說不出話。他盯著她,漸漸眼神變得有點奇怪。

雲乘月也被他看得挺奇怪。她等了一等,沒等來回應,就又問了一句:“莊道友?”

她自忖,自己語言溫和、態度友善,很可以厚著臉皮自我評價一句“不卑不亢”,無論如何不該被見了鬼一樣瞪著吧?

這時,莊不度卻忽而失笑。

“現在又不那麼像了。”他笑著搖搖頭,再搖搖頭,聲音中止不住地流露惆悵,“她……她看上去開朗愛笑,其實慣來把很多話藏在心裡,所以到了後來,我們什麼都不了解……”

“不了解?”

莊不度卻住了口,像是覺得自己說了太多,隻又微微搖頭:“我答應過她,不再與任何人提起過往。”

他不再多言,仰頭用力再喝一口酒,像是用酒壓下所有不能出口的心緒。繼而他隨手扔開酒壺,就重又成為那不著調的豔麗貴公子。

“噢,好吧。”

雲乘月有些遺憾,卻也並不勉強,隻禮貌道:“那麼,莊道友,接下來就承讓了。”

“承讓?讓你讓你,我對修行可沒興趣,如果不是被人逼著,誰耐煩跑這麼遠來折騰。”

莊不度支撐著站起來,沒骨頭似的,再伸個懶腰,又一攤手——桃花花枝一顫,四周靈氣翻湧,竟帶出些許文字氣息。

“修行無聊,書文也無聊。難得這幻境還算知情識趣,倒是懂得點玩樂的滋味。”他笑道,指著陀螺,“看來這就是幻境給你我出的第一道題。雲道友,我雖然比你年長,但天賦可遠遠不如你,就腆著臉先試一試了。”

不待雲乘月答話,他再一抖手腕,手中桃花枝竟然化為了一支筆。隻見其筆鋒毛色透明、質感如玉,凝在風中動也不動,宛若玉雕。

看上去挺硬的……也能寫字?

他要搶著答題,雲乘月也不爭,隻盯著那桃花筆沉吟片刻,若有所思:“莫非……這就是硬筆書法?”

莊不度聽見了,順口道:“雲道友也知曉硬筆書法?聽聞這是千年前《天下經略》記載的速寫工具,不過這不過異聞傳說,不足為信。”

又是《天下經略》……好吧,那作者說不定真是同源前人。

雲乘月摸了摸鼻子,右手並不鬆劍柄。雖然莊不度對她應該沒有敵意,但幻境中皆為對手,還是小心為上。

她立在戲台邊緣,看莊不度打算怎麼做。這處幻境中處處暗示笙歌浮華,背後書文應當與玩樂相關,但不清楚有沒有更深一層含義。

莊不度的想法大約和她一樣。

他站在陀螺前,繞著它走了一圈,手中桃花筆也漫不經心畫了幾個圈。碧色粉光團團搖動、灑落,紛紛綴在陀螺四周,真像春日遠望山間花雲,見風吹了層層花落。

“雲道友,你可擅長陀螺?”

他忽然問。

雲乘月一怔,思索一番,正想回答“沒有”,腦海中卻又模模糊糊閃過什麼景象;好像在很久以前,她曾將什麼東西遞給彆人,那依稀就是一隻陀螺。

她張開口,猶豫了一下,便隻能說:“不記得了,可能玩過,但應該談不上擅長。”

“談不上麼……”

莊不度原本沒有看她,聽了這一句,卻又看來一眼。他沒頭沒腦說了一句:“小時候她很擅長這些。”

說了這句,他就不說了。

雲乘月也沒有問。

薛無晦卻忽然低聲在她耳邊歎了一口氣。

——[陀螺有什麼好玩的?小孩子家的玩意兒……誰若長大了還愛這些,真叫個沒出息。]

他說得嚴厲,語氣卻截然相反。那清淡的語調背後,細聽過去,依稀還能辨出些惆悵的溫柔。

雲乘月沉默了片刻,才輕聲說:“看上去還挺好玩的。”

——[……是麼。]

片刻後,莊不度像是觀察夠了,抬手寫了一個“轉”字出來。

轉——中規中矩的楷書,中規中矩的結構;粉綠色的線條飄逸翻飛,乍一看頗為華麗,仔細看去卻能發現許多的鬆散無力,不免令這字流於輕佻。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字如其人,果真是顛撲不破、千年不變的道理。]

薛無晦在她耳邊悠悠評道:[這人居然碰巧有合用的書文,還寫出了濃鬱的享樂氣息,也不知道這輩子荒廢了多少時光。]

又來刻薄人了。雲乘月唇角一抿,掩去一朵笑花。

莊不度瞟見她的神情,以為她是笑自己,就也笑了笑,說:“字練得少,寫得歪歪倒倒,讓雲道友見笑了。”

他說得很溫和,而且又帶上了那一分恍惚之意,分不清是在對她說,還是在對幻夢中的彆人說。

“哪裡。我自己才學書道不久,與莊道友頂多半斤八兩。”雲乘月痛快地自曝其短,“看這字,我倒覺得挺親切。”

“原是這樣。”莊不度“哈”一聲,笑意掩蓋眼底,仿佛頗為自得,“不錯不錯,那想來這觀想之路的考生之中,我們就是法度功夫墊底的兩位。”

他這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輕佻的神情,果真與那“轉”字神似。

接著,他左手一抓,就將粉綠色的“轉”字抓在了手中。與豔麗精致的容貌不同,莊不度的手實在說不上好看:雖然皮膚白皙,卻手掌寬大,手指略短又略粗;突出的指節覆著皺巴巴的皮,仿佛一個個樹乾上的疤。

“轉”字在他掌中一閃,立即變化形狀,融化拉長,化為一道長鞭。

莊不度手執長鞭,大大方方往陀螺上一打——

——啪!

短短幾次鞭打過後,陀螺就“滴溜溜”轉了起來。

空蕩安靜的戲台上,陀螺尖摩擦地麵的急促鈍響,不斷往外擴散、回蕩。漸漸地,它與一旁堆著的鑼鼓、月琴,產生了共鳴。

呼啦啦啦——

陀螺轉動的聲音越來越大。台上仿佛不止莊不度手下的那隻陀螺,而是有千百隻陀螺一齊轉動。這聲音浩浩蕩蕩,愈來愈響,漸漸變得震耳欲聾。

不知不覺,四周那些玩樂、追逐的幢幢人影,都停了下來。它們湧動著,開始不斷鼓掌、發出笑聲,就好像被精彩演出吸引的觀眾。它們製造聲音,自身也圍成了聲音的屏障,就隆隆的響聲阻攔在戲台上,令回音疊了回音,擠滿每一寸空氣。

除了聲音,這裡一時再無其他。連夜色和燈光都像被擠了出去,遠遠地浮在上頭。

聲音太大,震得雲乘月耳朵嗡嗡地響。然而,這種嗡響之中又仿佛夾雜了某種意味……是書文!

有書文的氣息如鬼魅流竄,若隱若現,仿佛隨時要浮現而出,下一刻卻又毫無蹤跡。

雲乘月克製住了想要去捂住耳朵的衝動。她略微合上眼,好更詳儘地領略這紛擾之中的意味。

陀螺不停地旋轉。大大小小,遠遠近近。掌聲和笑聲隔了一層,像高漲而不落下的潮水。這些是最主要的聲音,但不是唯一;在它們之外,還有……

還有……那是哭聲麼?

她聽見了。

在龐雜的聲音中,有極細微的哽咽聲。那聲音飄蕩在重重歡樂之中,宛若一根極細的線,隨時都會斷;然而它又頑強地存在著,一旦注意到了它,就再也無法忽視它的存在。

歡樂中的哭音……

雲乘月抬起眼。她看見四周幽黑無邊無際,燈火浮華無邊無際;那些歡樂的聲音就在身邊,簇擁著玩鬨之音。

她仿佛明白了什麼。

正當她若有所思時,陀螺的聲音卻忽然斷了。

戲台正中間,莊不度垂手立著,豔色衣擺徐徐而落,那隻曾高速旋轉的陀螺也逐漸緩下,直到重新停止。

粉綠色的長鞭飛出半空,重新化為一枚“轉”字,又潰散為靈光點點。

“雲道友……我怎麼覺得,自己吃虧了?”莊不度說得很嚴肅,笑嘻嘻的神情卻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好像我在這兒辛辛苦苦鞭陀螺,卻給了雲道友凝神觀測書文的時間嘛。”

雲乘月眨眨眼,裝傻:“咦,是這樣?”

“難道不是?”莊不度指著地上的陀螺。

此時,那方才還賺得歡快、響亮的木質陀螺,竟肉眼可見地淡化了去。它微黃的、滾圓的軀體變成了虛影,而從那虛影之中,有一縷淡淡的文氣飛出。

是幾顆光點,隱約卻又有提按、牽連的筆法在其中,像是文字中的殘缺筆畫。

這幾點淡白色的光落在雲乘月掌中,消失不見。

刹那之間,她仿佛又聽見了幽幽哭泣。但很快,四周重歸寂靜。

沒有哭聲,沒有歡笑和掌聲。唯有燈色還在,夜色仍濃。

莊不度問:“雲道友可觀測出了書文?”

雲乘月回答說:“聽見了些哭聲,沒有彆的。莊道友是親自答題的人,難道沒有其他收獲?”

緋衣青年哈哈一笑,又往地上盤腿一坐,再乾脆一躺。那桃花枝被他放在胸前,沒有了筆墨的文氣,隻餘嬌豔生動。

“我就是個京中的混子,能有什麼收獲。哎,雲道友有收獲,我反而高興得很,總算我沒白忙活。”

他翹個二郎腿,嬉皮笑臉:“說起來,雲道友,其實你大可叫我一聲‘莊叔叔’,是不是?”

雲乘月正在檢查戲台四周的情況,聞言便頭也不抬道:“莊叔叔。”

莊不度愣住,脫口道:“我還以為你不會……”

雲乘月平靜道:“稱呼而已,我並不在乎。隻是莊道友,莊叔叔,你也無需在我身上尋找母親的影子。她去世得早,我對她沒什麼記憶,除了模樣像些,其餘應該並不相似。”

那頭就沉默了。

她也不管他。總被人當成彆人,還說些模棱兩可的話,雖沒什麼害處,但終究有點煩人。如果莊不度肯直接告訴她當年的事,她還能忍一忍,可既然他不說,她也不願意這麼繞圈子。

幻境還沒消失,說明書文還沒有被觀測出來。

除了陀螺之外,還應該有什麼和玩樂相關的東西……?

——[看看上麵。]

薛無晦提醒道。

她抬頭看去,多看了兩眼,忽然發現,在戲台上方的暗處,竟藏了一隻風箏。

雲乘月抬劍作筆,寫出一橫;這一橫如水墨蜿蜒,化為一道繩索。她左手握住繩子的這頭,再用力一抖;繩索飛出,順利卷了那隻風箏下來。

——啪嗒。

她動作不大熟練,因而風箏掉在了她腳邊。

雲乘月彎腰撿起,發現這是一隻造型最尋常的燕子風箏,但做得極為精致,像是某種柔韌輕盈的靈絲織就,上頭金銀雙色絲線描出花葉、羽毛,燕子的雙目還是兩顆細小的藍寶石,極為有神,栩栩如生。

隻有風箏,卻沒有風箏線。

“這是要放風箏……?”

她將風箏拿在手裡,轉來轉去地看,又側頭問:“莊道友,你可想試一試?”

莊不度癱在地上,二郎腿晃來晃去,又歪個頭盯來一眼。

“我不試。我要是放了,肯定便宜又給你占了。這次換我來仔細觀測,你去忙活。”他換了隻腿翹著,說得理直氣壯。

“不過——你這小孩兒,會放風箏嗎?”

他用一種相當不信任的目光,上下打量她。

雲乘月也不惱,隻認真想了想,點頭道:“你說得對,我好像沒放過風箏。但做人嘛,要多嘗試嘗試。”

她用一種略有笨拙的方式,把手上的靈線繞到風箏竹篾上,期間還綁錯了一次,不得不解開重來。綁好了後,重心卻又不大對(薛無晦說的),於是她隻能再綁一次。

莊不度撐起來,問:“要我幫忙嗎?”

“不用,謝謝。”

雲乘月解開靈力線,呼了口氣,第三次重來。沒想到看似簡單的風箏,卻隻是綁線都這麼有講究。

因為這線是她靈力所化,她一直維持著,反複鬆開、再綁,精神上還是略有疲累。但幸好她不覺得辛苦,反而覺得挺新奇、挺有趣,也就不怕麻煩,做得津津有味。

過了會兒,莊不度又問:“真不要我幫忙?”

雲乘月歎了口氣,無奈道:“莊道友,你剛才碰巧有個‘轉’字能用,我卻沒有。所以,我現在隻能寫幾個筆畫出來,將就用一用。我要專心,能不能煩請你安靜?”

莊不度有點訕訕的。

他嘀咕說:“你就是玩得太少,要不然肯定也有能用的書文……不過你能靈活運用單一筆畫,也算很不錯了。”

“她小時候就很要強,不像你一樣看得開……”

雲乘月盯了他一眼。他立即閉嘴,半晌略苦笑道:“抱歉,沒忍住。以前都是忍得住的,是有些怪。”

說罷,莊不度乾脆原地轉了個身,背對著她,獨自把玩桃花枝。

“不看你,行了吧?”

雲乘月無奈。

那背影居然有點賭氣的成分。他們究竟誰算是長輩?如果不記得他真實年齡是四十八歲,雲乘月真要覺得他像個賭氣的小孩子了……也不對,她隨身帶著的某位死靈,都千把歲了,有時候不也幼稚得很?

她正想著,不妨薛無晦在她耳邊咳了一聲。

——[不許在心裡說我壞話。]

雲乘月:……?

想想也不行?

說起來,他到底是怎麼辨彆出來的。要不是帝後契約限製他不許說謊,她都要懷疑他用了讀心術之類的法術了。

終於,風箏綁好了。

雲乘月拉了拉手裡的靈絲,挺滿意,覺得還挺結實,應當能成為一根合格的風箏線。

拎著風箏,她站了起來,再跳下戲台,仰頭不斷挪動,找了個燈籠稀疏一點、天空開闊些的空地。

“風箏……咦,等等,風箏該怎麼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