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憶風流(2 / 2)

她琢磨著:“是不是應該先跑起來,再根據風的流向來引線?”

——[……你既然都知道了,就直接做。]

何必這麼不耐煩嘛。雲乘月故意歎了口氣,狀似憂傷道:“唉,從來沒人陪我放過風箏,也沒人教過我。長這麼大,這竟然是我頭一回牽風箏線……”

——[……]

她挑好方向,開始跑動。

——[……雲乘月。]

她沒有理,也沒說話。她跑,而且越跑越快。

不知是否錯覺,從她跑動開始,四周原本靜止的空氣也跟著流動起來。風開始吹,吹動她手中的線,也吹動那隻燕子風箏。

——[……喂,雲乘月。]

風並不安分,不肯乖乖承托風箏,而更多是從四麵八方亂撞。撞得她的風箏上上下下,像隻有氣無力、飛不起來的傷鳥,也撞得她手裡的線抖動不止,好幾個瞬間都讓她有快握不住的錯覺。

但她用力握住。

——[……雲乘月,你非要這麼小氣?好了,罷了,算朕說錯了話,行不行?聽好,放風箏並不難,你看好風向,風大時放線,風力不足就收線,勁力與感受到的風力配合……喂,你聽見沒有?]

“……哦,是這樣。”

她恍惚一瞬,輕輕答應出聲,手中不覺照做。她還思忖著,是了,關鍵在風,她怎麼忘了,明明春天的時候有人教過她,也是這樣囉囉嗦嗦,愛操心得很……

教過?誰?春天的風箏?

雲乘月抬起頭。

長風湧動,吹得燕子飛上天去。它越過層層燈火,衝向不散夜色;那兩隻藍寶石的眼睛,在無數個瞬間都折射輝煌燈火,一下下地閃著光。

陡然一陣猛烈的風,吹得燕子劇烈晃動。

雲乘月趕緊拽緊了手裡的線。靈絲勒緊了她的手掌,也喚回了她的神智;她顧不得再想,隻一心一意操縱風箏,奮力拉住線,不讓風箏被吹跑。

同時,她也生出了一絲明悟。

這幻境看似處處浮華,實則空空蕩蕩。歡笑背後隱藏著嗚咽,現在又若有若無勾起人的回憶、讓人陷入迷離……

另一頭,莊不度跳上戲台上一座大鼓,高聲道:“雲道友小心,這幻境好像在不知不覺間侵人心智,讓人不斷回憶過去,變得心神恍惚!”

果然如此。也難怪剛才莊不度一再提起過去。

隨著風力一浪接一浪加劇,風聲也在不斷變大。不久前她還需要努力讓風箏飛上去,現在卻隻想著怎麼留住它。

剛才還聽得見莊不度在說什麼,現在隻能用眼角餘光瞄見他的輪廓;他好像拿著桃花筆在壁畫什麼,但雲乘月現在沒有心思想了。

風變得極為猛烈,簡直不像風,而像四麵八方打過來的海浪。她身下隻有一塊舢板,竭力在海朝之間尋求一絲半點的平衡。

風箏隨時都像要飛出去。她不得不抓得更緊;靈絲被一圈圈繞在她手掌上,勒得很深。她懷疑自己的手掌會被細線切斷,可下一刻連這個念頭都顧不得了。

現在到底該怎麼做?就一直死死拽住風箏?

這一次幻境考驗的,到底是……

——[回憶如何運筆。]

……什麼?

——[運筆。]

狂暴的風裡,竟浮現出亡靈君主的身形。他的身形很淡,卻足夠清晰到讓她看見。他站在她身邊,略低頭彎腰,手臂越過她的身側,一直到他能握住她的手。

——[剛才那紈絝子有完整書文,所以省略了這一步。但你不同。你現在手中的線,隻是單獨的筆畫,沒有結構、沒有呼應。]

——[故而,你若要引動幻境背後的書文,必須從臨摹開始。]

他冰冷的手掌用力握住她的手腕,引導她運轉的方式。但雖然用力,卻並不覺得疼痛。

雲乘月咽下擔憂,靜心凝神,細細感悟手中傳來的力道。

雖然平時總是調侃薛無晦,可她很清楚,他的書文造詣極高,當她的老師可說綽綽有餘。她自然是尊敬有本事的人的;因此若有學習的機會,她很願意虛心求教。

譬如現在。

可臨摹……初學者學習書法,總是從描紅、臨寫開始。要先有彆人寫下一個完整的字,才能有臨摹的範本。

可現在,哪兒有字?

——[不急。]

他感覺到了她的困惑,便微微點頭,徐徐道:[書文一道,既講求法度森嚴,也講求意趣天成。]

——[法度不成,意趣便如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無以寄托。]

——[意趣不成,法度再如何森嚴,也不過一堆腐木爛石,不值一提。]

他說:[雲乘月,你抬起頭,仔細看——好好看。]

——[你的確看不見文字,看不見法度構架……可是,你當真看不見那段無處不在的意趣?]

她努力睜著眼。

風拍打在她臉上,瘋了似地,還想往她眼裡鑽。哪怕是修士的軀體也抵擋不住。很快,她就覺得眼球乾澀,還有小刀子割一樣的尖銳疼痛。

本能的淚水沁出,試圖緩和眼球的不適。可同時,它們也模糊了她的視野。

雲乘月咬咬牙,使勁一閉眼,眨去淚水,而後——她再次瞪大眼睛!

這模樣大約有點猙獰難看,才令他愣了愣,忍笑彆過臉。可她現在隻想努力尋找那縹緲的意趣。

意趣,意趣……

等等。可他剛剛說了,隻有意趣、沒有法度的話,意趣也沒有可以寄托之物。法度就是文字結構,是紮紮實實的一筆一劃,可眼前哪兒有字?

哪兒有……

雲乘月忽然明白了。

靈光乍現,令她她精神一振。雖然臉上還刺痛著,她卻因為興奮而不再覺得難受。

如果沒有字,就自己寫出來!

沒有可以臨摹的範本……可是,她可以一邊感受幻境書文的意趣,一邊嘗試還原適合它的法度。

雖然不可能非常精準,畢竟法度本身也帶有個人風格,可是,隻是需要完成觀測的話,一個大致的結構應該就夠了!

雲乘月重新閉上眼。

這一次,是為了更好地捕捉那一縷意趣。

風中那被拉扯的,看似是一隻精致的風箏,但實際上……實際上還有什麼?不,實際上是什麼?

風聲呼嘯,但這一回,它們被什麼隔絕開了。

風聲之外,那微弱卻不絕如縷的嗚咽,再度降落在她耳邊心上。

它含著悲傷,可悲傷並不那麼濃鬱絕望,仿佛哭泣者早已接受現實,隻是忍不住不斷的傷心。

悲傷之外,它更多包含的卻是懷念……還有渴求。

渴求?渴求什麼?

風裡的風箏?四周的燈火?那曾經的高台大戲?

可風又代表什麼?

難道和第一個幻境一樣,是夢?

不。雖然各處空蕩,但輝煌燈火是真,戲台種種也是真。甚至剛才的無數人影發出的笑聲、鼓掌聲,也都是真的。她沒有認錯。

那哭聲也並沒有分不清真假虛幻、癡迷不已的意味。相反,正是因為明白失去了什麼,才有這樣細微卻不能斷絕的悲傷。

所以,這是……

雲乘月艱難地分出右手。

她左手死死拽著風箏線,右手抓著玉清劍。劍鞘也不褪,她就極力在風中書寫起來。

她還閉著眼,用神識去追逐風中流散的那一抹意蘊。

一點,一點,又一點。

宛如淚痕一般的筆畫……

還有這些橫豎,都像枯瘦的手,向著往昔繁華伸出。

不知不覺,風漸漸平息了。

燕子風箏乘風而下,悠悠降落,最後再次“啪嗒”一聲落了地。

——[……做得不錯。]

帝王的身形隨風一並消散。

雲乘月睜開眼,正好見到空中凝聚的那一枚文字。這還不是書文,而隻是普通的文字,甚至寫得還不太好看。

——消。

消散的“消”字。

它漂浮在半空,繼而,它由一個字而變為無數字。

無數個“消”字往無數個方向飛出去。每一個“消”字都與幻境中的一樣東西相融合,並且帶走了它們。

一盞一盞的燈籠消散了。

姿態各異的人影消散了。

戲台上的鑼鼓、弦琴,也全都消散了。

最後剩下的,隻有一個又一個的“消”字。它們擠擠挨挨在一處,又齊齊往夜空中飛騰而去。

由慢而快,它們最終衝進了夜色深處。

——砰!

——砰砰!

……最後,炸開成了無數絢麗煙花。

於是,終於也就連這些“消”字也都沒有了。

四周唯有黑暗,還有他們腳下鋪開的一道白亮星光路。

兩行文字出現在上方,宛若被一隻枯瘦的手塗抹開。

其書為:

才夢笙簫燈色好。白雪青絲,風流早冰消。

當年壯誌為誰了?西風殘照,黃土斷侯王。

這兩行字裡,唯有“消”是書文,也是句眼。

文字迤邐,意蘊哀婉無奈。凝視著它們,就仿佛看見了一幕幕畫卷:春光正好、熱鬨繁華的少年時代,早已成了白發老人的夢中回憶;任多少輝煌成就,現在也隻一抔黃土。

雲乘月看得很入神。

縱然其他文字並非書文,可它們與“消”字相輔相成,形成了一副結構完整、意蘊無窮的墨寶。

觀賞這樣的作品,就如同參與一場不容錯過的盛宴。

——啪,啪啪啪。

有人鼓掌。

“不愧是雲道友,果真才華橫溢、天資絕頂、靈氣冠絕當代!”

……好罷,還是有人可以錯過的。

雲乘月回頭,見莊不度立在一旁,正不斷鼓掌,一臉感佩。

“雲道友前途不可限量啊!”

雲乘月皺起眉頭。

“莊道友何必還裝傻?”她淡淡道,“早在一開始,你不就看透了題眼?”

掌聲停了。

莊不度眉眼一動,麵上卻還是那副熱熱鬨鬨、輕浮卻容易討喜的笑。

“此話怎講?”

雲乘月搖頭:“莊道友最開始唱的那幾句詞,我總算記起來了些。”

“什麼詞?”莊不度睜著眼睛試圖傳達自己的無辜,卻因為容貌豔麗太過,反而顯得銳利甚至敷衍,“我不記得了。”

雲乘月又回憶了一下,才清清嗓子,哼出開頭。

“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

莊不度開頭唱的是“殘山夢最真”幾句。而這首詞曲,恰恰好對應的便是幻境的真意。雲乘月不信這是巧合。

“是這麼唱的吧?後麵我才是真記不得了。”

雲乘月抱著玉清劍,唇邊含笑:“莊道友分明早就看出幻境題眼,卻生生將勝利拱手讓人。說‘承讓’就真讓我,原來莊道友竟是個真正的厚道老實人。”

她有時候說話是很能促狹到人的。

莊不度也被說得有點訕訕。可他不愧是京中混子,咳了兩聲,就叉腰理直氣壯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不過我確實是個厚道老實人,這一點姐姐作證,我……”

他笑意凍住。

這一次沒有幻境影響,他大約是真的失言了。

雲乘月不想去戳他傷疤,便誠懇道:“我便將莊道友的善意當成真善意了。之後若是有空,還請挑些能講的,告訴我當年母親……?!”

——轟!

與巨大聲響一同襲來的,還有整條星光之路的震顫。

宛若突然地震,雲乘月險些站立不穩。她反手一橫,玉清劍放出靈光,支撐住她的身體。

發生了什麼?

一抹白光從遠處奔襲而來。它惶惶急急、慌不擇路,一頭往雲乘月這邊紮來。

它速度快得驚人。等雲乘月能夠回頭一看究竟,那白光已然是在她身後躲藏得嚴嚴實實,看起來簡直恨不得鑽到她身體肺腑中,才算躲藏個嚴實。

——[嗯?這不是……?]

連薛無晦都略有吃驚。

雲乘月定睛一看,驚訝地發現,躲在她背後的,居然是一個“夢”字……就是第一個幻境的構造者,還含情脈脈戲弄雲乘月的那個“夢”字。

“你跑這兒做什麼?”雲乘月一頓,神情微妙,“等等,你在逃難……你在禍水東引不成?”

話音才落,就聽一道極為耳熟的聲音接著響起。

“孽障——往哪裡逃!”

一道暗色流光起。

手執黑玉長劍、身披玄色飛魚袍的青年,出現在不遠處。他半麵覆著白玉描金麵具,膚色比玉更白,眼神比冰更冷。

是薛暗。

他冷冷地盯著雲乘月……或說,盯著她背後的“夢”字。

“交出來。”

他伸出手,語氣毫無起伏,聲音幾乎與薛無晦一模一樣。

“雲乘月,把你背後的死靈——交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多,多更點,彌補前兩天的更新……一整段劇情放出來應該也看得爽點(不還是很對不起的!!)

orz

明天再努力多寫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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