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到《靈魂擺渡人》劇組,倪冰硯有種乍暖還寒的感覺。
白景是個體驗派,和倪冰硯拍都市戀愛劇,為了維持自己的表演狀態,戲裡戲外都用對待女朋友的殷切態度來對待她。
他不像某些品德敗壞的男演員,打著體驗派的旗號,在劇組玩兒劇拋女朋友,把人迷得五迷三道,該乾的都乾完了,結果等到殺青離組,立刻分手。
他是真的體驗派,有底線那種。
兩人相處,他就是顧封,倪冰硯就是溫晴,除了感情到位,不該有的肢體接觸,他從來不乾。
純純的發乎劇本,止於現實。
說起來也是圈子裡難得的人間清醒了。
以前他拍戲經常傳緋聞,大部分時候都是女方分不清戲裡戲外,控製不住自己,淪陷在他深情的眼眸裡,忍不住倒追。
倪冰硯腦子清醒,不會真的因此愛上他,但與他相處,還是輕鬆愉快的。
導演能力過硬,言情劇拍起來也沒什麼難度,合作夥伴又是個好打交道的,倪冰硯在這邊幾天,日子過得十分舒坦。
然而到了《靈魂擺渡人》這邊,聞著空氣中彌漫的香燭紙錢味兒,聽著靈堂那邊傳來的哀泣,看著那堆在牆角的道具花圈,倪冰硯心情頓時沉重起來。
想到這周的劇本,更是感覺渾身都刺刺的,哪兒哪兒都不舒服。
“你現在是韓蘇,一個重男輕女家庭中的姐姐。你有一個比你小兩歲的弟弟,與你受儘輕視不同,你的弟弟集萬千寵愛於一身。
“從小到大,他犯錯,你挨打,他受傷,你更要挨打,哪怕他隻是護著你,為你說幾句話,你還是要挨打。因為你竟敢攛掇你弟弟為你背鍋。
“高考結束,雖然分數很理想,但你為了畢業找工作容易,且學費低、獎金高,可以不靠家裡,就選擇了殯葬專業。工作後,你省吃儉用,靠自己在城裡買了房。
“你先把戶口遷到學校,又從學校遷到工作單位,後來更是落戶到城裡。
“過年過節你從不回老家,聯係方式也不留給家裡,哪怕弟弟,你也隻在網上與他聯係,你單方麵的拋棄了童年時待你不好的人。
“你的工作特殊,人際關係簡單,每天兩點一線,除了家,就是殯儀館。
“你以為你已經徹底擺脫了這個家,你以為你可以開啟新的人生,你以為你的生活終於步入正軌,你過得平靜、滿足、冷淡、麻木。
“直到這天清晨,醫院送來一位死者。死者死於車禍,內臟破碎,大出血,搶救一夜,最終還是沒有搶救回來。
“醫院開了死亡證明,家屬把人送到殯儀館。打開屍袋,你才發現,躺在那裡,毫無生氣的,是你又愛又恨的親弟弟。
“你的手開始抖,你的眼神控製不住的往旁邊飄,你不敢相信你所看到的,你的眼眶迅速變紅,你仰頭望天,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打濕了口罩。
“你以為你已經忘了曾經的生活,但你看到這張蒼白發青的臉,立刻就想了起來。其實,在那個讓你窒息的家庭裡,來自弟弟的關懷,是你感受過的,唯一的溫暖。
“你深深的恨著他,你恨命運的不公,讓你投胎到這戶人家,還投胎成了女孩,你恨他的存在讓你的日子越發難熬,恨他明明那麼小,卻那麼輕易的,以保護者的姿態,擋在你麵前。
“但你又是愛著他的。他是你一母同胞的、唯一的弟弟,是這個家裡,唯一對你釋放善意的人。
“是他鼓勵你考上大學,逃離這個家,也是他不斷的告訴你,其實你很優秀,家裡人嫌棄你,不是因為你不夠好,而是他們不對……”
李憶如是個很好的導演,雖然年紀小,但她打小就跟著她父親混跡在劇組。
真要論拍戲的經驗,跟她比起來,好多同行不過是空長年歲。
她特彆擅長引導演員的情緒,每次開拍之前,都會給演員講戲。
她講得詳細,節奏又很有代入感,哪怕演技沒那麼好的演員,在她的指導下,也能爆發精彩的表現,若是演技好,那效果更是不一般了。
大概,這也是這部題材十分冷門的電視劇,共情能力這麼強的原因之一了。
不說彆的,就說她們小區裡,上周去看孫子孫女的業主們,大多現在還沒歸家呢!
“你明白我想要的感覺是什麼樣的了嗎?”
見她看著自己,倪冰硯點了點頭,示意自己已經做好準備了。
她本就準備充分,導演還這麼明確的表達了自己的想法,就像開考前本就複習得很紮實的學霸,遇到了喜歡劃重點的老師,一切都變得容易起來。
“最後檢查一下妝容道具!各部門做好準備,先走下位!”
各部早就準備好了,聽到喊話,又臨時檢查了一遍。
走位結束,見沒問題,各部門紛紛示意可以開始。
李憶如這才盯著機器示意:“各就各位,預備!A!”
場記打板,搬屍工推著死者進了殯殮室。
剛下夜班的韓蘇打著哈欠,一邊戴口罩一邊進門。
“今天來得這麼早啊?”
“昨晚車禍,搶救了一夜,淩晨沒的,家屬非說不能耽誤了好時辰,連著好幾個電話打過來,不停的催。哎,聽說是獨生子呢,怪可憐的,家屬哭得我沒辦法,隻能趕早去接。”
韓蘇戴好口罩和橡膠手套,正係圍裙,師妹來了。
“師姐,你剛下夜班,趕緊回去休息,不如交給我吧!”
“車禍沒的,我和你一起吧!”
師父不在,她怕師妹一個人搞不定。
搬屍工還有其他任務,死者送到,就離開了。
師姐妹二人做好準備,來到操作台前。
師妹拉開防水屍袋,韓蘇隨意一瞥,看清死者的臉,手中化妝袋頓時就掉在了地上。
聽到動靜,師妹抬頭,詫異的看著她:“師姐,怎麼了?”
印象中,師姐乾活利索,情緒管理也很強,她剛來的時候,遇到死得很慘的人,會忍不住流淚,師姐隻比她先來一年,卻從來都是一派從容。
今天這是怎麼了?
韓蘇眼眶發紅,雙手控製不住的顫抖。
抬頭望向天花板的一瞬間,兩行清淚就順著眼角流了下來,嶄新的藍色口罩,頓時洇濕一片。
既是為她的弟弟,也是為搬屍工那句“獨生子”。
“嗚嗚嗚……”
片刻後,她低下頭,雙手捂臉,發出了哀慟至極的壓抑哭聲。
見師妹走過來,她就像受傷的小獸不願讓人看到,轉過身,背對著鏡頭。
消瘦的背影輕輕顫動,哭聲縈繞在房中,師妹焦急的走到她身前:“師姐,到底怎麼啦?”
片刻後,呆萌師妹才恍然大悟:“這人……你認識?”
“他是我……弟弟。”
韓蘇深吸口氣,好半晌才說出這句話來。
哭泣讓她呼吸不暢,她快步走出了殯殮室。
師妹顧不得其他,忙追了出去。
入殮的時候可是沾不得眼淚的,車禍的屍體她可搞不定,師父又還沒來,她得趕緊把師姐哄好才行!
“過!”
李憶如最近已經很少罵倪冰硯了。
對這種總能精準理解自己意思,工作效率很高的演員,她還是很喜歡的。
“休息一下,調整機位,再來一次。”
見扮演弟弟的群演想要坐起,李憶如又變成了那個片場暴君,立刻嗬斥:“彆動!還沒拍完呢!”
那群演躺在台子上,半邊身子還在屍袋裡頭,翻著白眼唉聲歎氣:“哎!躺這兒怪瘮得慌!”
“全部都是道具,這就是一間庫房,你怕什麼?放心,紅包管夠!”
倪冰硯站在屋簷下,還能聽到屋裡人沒忍住的笑。
但她卻笑不出來。
入戲不容易,想要出戲,也很難。
她現在滿腦子都是她唯一的弟弟死了,眼淚控製不住的往下流。
端木梨拿來水杯,讓她坐下喝口檸檬水。
微涼的檸檬水下肚,她這才感覺好些。
“還沒拍完呢!眼睛可彆腫了!”
化妝師拿著冰毛巾過來了,怕毀了妝容,還特意用個塑料袋套著,才往她眼睛上敷。
天越來越熱,冰毛巾敷在眼睛上,倪冰硯閉上眼,感覺頭腦都清醒許多。
對哦,她是在演戲,她莫得弟弟~
情緒平複些許,倪冰硯很快就恢複好了。
重新拍了兩遍,開始拍第二場。
韓蘇在殯殮室外慟哭,師妹不忍,背著她去給師父打電話。
師父已經到了殯儀館大門口,接到電話跑了進來。
“彆哭啊,乾我們這一行,遲早會遇到這樣的事,來,跟師父一起去,送你弟弟最後一程,讓他體體麵麵的離開,給他打扮得精神一點,來生想必能幸福一生。”
師父見慣了這種事,麵容平靜,眼裡卻有藏不住的溫柔。
乾這一行久了,會忘記怎麼笑,但心底那抹溫柔不僅不會消失,反而會隨著時光,沉澱成慈悲與從容。
韓蘇脆弱的望著師父,擦乾眼淚,點點頭,取出個新口罩,重新戴上了。
“送彆故人,我們要讓他們乾乾淨淨的來,乾乾淨淨的走,黃泉路上,也要保持體麵。”
師父主導著“故人沐浴”儀式,韓蘇看著弟弟胸腹處猙獰的傷口,眼淚幾欲奪眶而出。
但見師父動作溫柔細致,表情一如既往的肅穆,她最終還是控製住了。
蛻變隻在一瞬間。
這種事,作為入殮師,遲早會遇到的。
她會逐漸看淡生死,不再害怕死亡。
她會慢慢喜歡上這份特彆的工作,會學會怎樣與這世間的不公和解。
因為她還要拍《雨天有傘》,經過協調,隻要她來這邊,都會緊著她的戲拍,拍完第二場,第三場還是她的。
這一場,弟弟入殮好,送入靈堂。
韓蘇的父母爺奶頓時哭聲震天。
她站在後門處,心情複雜的看著那邊。
正在布置靈堂的同事見她站在門外不走,以為她有事,就叫了她一聲:“小蘇!”
正扒著冰棺哭嚎的韓母頓時抬起了頭。
韓蘇看到她紅腫的眼睛,立刻慌張的跑了。
韓母覺得不對勁,猛的從地上爬起來,順著後門追了出去!
“小蘇!小蘇!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韓蘇上大學的時候,家屬填的弟弟,弟弟知道她在哪裡上大學,也知道她畢業後在哪裡工作,卻從來沒來打擾過她。
不僅如此,他還替她瞞著家人,不許家人找她。
為了這根金貴的獨苗苗,家裡人果真這麼多年沒有找過她。
可那是以前。
如今唯一的根斷掉了,女兒也變得珍貴起來。
韓母跑得鞋都掉了,滿殯儀館喊“小蘇”,有工作人員見她激動得不行,還以為發生什麼事了,就過來問她:
“大姐,你這是咋啦?”
殯儀館這種地方,大喊大叫影響多不好,再者,若是有死者家屬在這裡出了事情,對單位來講,也是麻煩,所以工作人員態度極好。
“我找我女兒!我女兒小蘇啊!”
那人還以為她閨女走丟了,忙問她:
“你女兒多大了?穿什麼衣服?我們快去廣播室那邊喊一喊,也許調皮,不知跑哪玩兒去了。”
女兒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