臟臟早已睡了,聽到院門口有動靜,撒腿迎上來,見是雲浠,一麵叫一麵繞著她撒歡。
雲浠卻有些低落,蹲身撫了撫它的頭,回了屋,沉默地坐在塌邊。
其實她不明白,方芙蘭為何會說,在心裡裝著一個得不到的人,是一樁很苦的事。
雲浠看著跟著自己進屋,在地上打滾的臟臟,想起那日在南安王府,程昶聽說臟臟長得像阿黃,就把臟臟送給她。
她想起更早以前,在衙門的柴房口,他買了一串糖葫蘆給她。
想起當日在裴府,她受了傷,他悉心為她包紮傷口
苦嗎?一點也不。
也許正如方芙蘭所說,他們門第不登對,琮親王府不會要一個將門女,他既不喜歡她,有朝一日,他也許會娶旁人。
雲浠想,要是三公子娶了旁人,她肯定會難過的。
可是她不覺得這樣就叫做苦。
自哥哥戰死,三年下來,肩上重擔摧人心骨,連日子都暗無天日,能遇上這麼一個人,就像是在雲霾遍布的穹頂突然傾灑而下了一道暉光。
茫茫霧野裡點了燈,她逐燈而行,便也不冷不累了。
雲浠一直覺得,能遇上程昶……落水後的程昶,是上天給她的,難能可貴的恩澤。
因此能喜歡上他,也不該是苦的,而是她的福氣。
這麼一想,她就高興起來,看著地上打滾的臟臟,把它拎起來放在自己膝頭,伸手從枕下摸出纏了繃帶的匕首。
今日她卸了捕快的任職,繳了劍,暫時沒有隨身兵器了。
不過她升了校尉,今後除了兵部分發的長|槍,還可以自行佩戴兵器——就可以把這匕首帶在身邊了。
雲浠翻來覆去地看了匕首幾眼,重新將它塞回枕下,仰頭倒在榻上,睡了個酣暢淋漓的覺。
……
晨間落起雨。
天色微亮,程昶一下從榻上坐起。
他捂著胸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額上是細細密密的汗,連裡衣也被汗液浸濕了。
他又做了那個夢。
夢裡,他仍躺在手術台的無影燈下,看著一旁的大夫為自己推針。
有護士闖進手術室裡,說:“張醫生,兩種起搏器都有庫存,就是家屬還沒趕到,不知道用哪一個。”
張醫生一點頭,說:“給他打個電話。”
電話接通,張醫生出了手術室,摘下口罩,剛拿起手機,隻見醫院長廊儘頭,有一人穿著無菌衣奔過來。
程昶認出他,是老院長的兒子。
“總算到了。”張醫生說,“雙腔的起搏器不行了,他心臟病嚴重,心動力不足,要換三腔的。”
“那就換。”
“三腔的有兩種,國產的加手術費,總共十五萬,美國進口的比較貴,加上手術費一共三十萬左右,效果肯定是進口的好,如果術後恢複不錯,回去上班做點輕鬆工作不是問題。”
“給他用進口的。”老院長的兒子說,“他不缺錢,生生父母留下的遺產足,自己賺的也多,就是得了這病……總之,以後無論要換什麼儀器,用什麼藥,都給他最好的。”
明明已推了麻藥,明明知道自己在夢中。
可開膛剖胸,起搏器植入心臟皮下的劇痛卻如真實經曆一般,簡直生不如死。
直至手術結束,醫生為了縫了針,關了胸,把他推入重症監護,那種痛感仍在。
兩個護士進病房來為他測血壓,一人俯下身,掀開他的眼皮,細細看了看,隨即看向檢測儀,報起數據,末了歎一聲:“多好的人啊,真是可惜了。”
“可不是,”記數據的護士應道,“長得這麼帥,性格又好,聽張醫生說,無論學曆還是工作履曆都金光閃閃,要不是得了這病,我都想追他,唉……”
言罷,往他的靜脈裡似注射了什麼,離開重鎮監護室。
也許是靜脈裡的藥物終於起了作用,程昶再往四周看去,視野漸漸模糊起來。
慢慢地,直到變成一團白茫茫,他陷入更深的昏迷當中。
……
程昶喘了好一陣的氣,慢慢抬起頭,軒窗,古榻,琉璃屏風,仍在琮親王府,他仍是王府裡的小王爺。
可是方才那個光怪陸離夢實在太真實了,幾乎是續著上回的做下去,仿佛是他當下正經曆著的一般。
他默坐了一會兒,緩緩地敞開裡衣,垂眼看去。
胸膛光潔緊實,沒有縫過針,沒有猙獰遍布的傷口。
程昶坐在榻上,神思微緩,可心中卻慢慢浮起了一種荒誕之感。
因為他想起了一樁事。
他一共做了三次心臟手術,一次搭橋,兩次裝起搏器,分彆時單腔起搏器和雙腔起搏器。
也就是說,三腔起搏器他沒有裝過。
自然他天生心臟病,知道有朝一日,他如果心力不足再犯病,也許就需要把雙腔起搏器換成三腔的,可是……
他並不知道三腔的起搏器的具體價格。
不知道什麼用國產的,手術費十五萬左右,用進口的,加上手術費要一共三十萬。
這是他的夢,所想所見,都該是他所已知的,他如今在大綏,無處求證起搏器的價格,可是,如果夢裡報的價格是真的呢……
程昶一時間隻覺連呼吸都快滯住了。
雨細了,外間天色敞亮,盛烈的夏光透窗入戶。
他緩緩抬起手,在煙塵裡看著自己的指間,失神地想,如果,隻是如果,夢裡的那些,都是——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