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尤念上高二的那年冬天, 雪下的特彆大。
整個城市都被白雪覆蓋著, 白茫茫的一片很乾淨。
放學的時候,尤念背著書包回家,她在校門邊被一個雪球砸中,扭頭看到不遠處的黑衣少年站著車邊, 他眉目精致雙眸狹長,手中拋著一個雪球正對著她彎唇笑。
“尤念,要跟著你然哥哥去打雪仗嗎?”少年身側的朋友問道。
尤念想也不想的拒絕轉身就走,穿過校道,進入繁華的商業街,在路過中間第三條胡同的時候拐進去繼續走,左轉右轉再直走時她的家也越來越近了, 這一段路程, 她走了半個多小時。
在這座城市中,尤念的家庭屬於中低層水平, 她住的雖然是城中區但卻是城中最老最舊的小巷子,臨到家門前,她看著滿目的白不由也團了個雪球,冰冰涼涼的觸感鑽入手心,她拿出鑰匙開門,卻沒有看到她的母親。
天上還在飄雪,尤念在路上感受到雪的氣息,可是回到家後,她攥著手中的雪球, 卻好似聞到了血的氣味。
是、是血,又腥又難聞的味道。
尤念握著白色的雪球喊著媽媽開始打開每一間房,後來她在浴室中找到了她,白色的瓷浴,大片大片染滿浴缸的紅色。
“媽?”
“媽你不要嚇我——”
“……”
“念姐,你怎麼了?”尤念的記憶斷裂,她回過神來才趙阿妹已經出來了。
救護車還在一聲聲響著,有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從車上下來,尤念眨了眨眼睛,又一滴淚落下,趙阿妹看到有些詫異道:“念姐,你怎麼哭了撒?”
“沒事。”
尤念擦了擦眼淚,她勉強扯出一抹笑容給自己找著理由,她說:“我就是覺得那個孩子有點可憐。”
是啊,那個孩子好可憐。
可能是這段記憶曾給尤念的衝擊力太大了,所以她在聽到‘自殺’這兩個字時,才會產生不舒服的感覺。
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眼前這一幕和尤念曾經經曆過的實在太像了,耳邊救護車的鳴笛不斷,尤念記起自己當時撥打120時,手一直在抖,她太怕了,也太無助。
當時,尤念住的那條小巷又深又窄,救護車根本就進不去,尤念在雪地中瘋狂的奔跑,她要去給救護車帶路,她想讓這群趕來的醫生救救自己的媽媽。
她沒有恢複全部的記憶,就隻記起了這一點點,所以這個片段對於她來講沒頭沒尾,比什麼都記不起來還要難受。
片段中有很多東西都是模糊的,比如她母親的樣子,再比如她當時的樣子、裴然的樣子,包括他們說的話以及她走過的那條路,都是模糊又虛晃,可她就是能感受到那種無助心痛感。
提著東西往回走時,醫生已經抬著那名自殺的女人下來了,穿著睡衣的姑娘追著一直再哭,周圍已經聚集了很多小區中的人。
有看熱鬨的,也有惋惜同情的,還有好心人給小女孩紙巾輕輕勸著,醫生身上的白大褂在這一刻白的極為刺眼,這種白比尤念記憶中的冬天還要白,白的讓人絕望,絕望到讓人無法呼吸。
“欸,真可憐。”趙阿妹一改剛才的八卦,忽然也跟著沉默了。
周圍有幾名婦人還在指指點點,她們在說著自殺女.人當情.婦的那些破事,趙阿妹攥緊手中的購物袋,她跺了跺腳,轉身就要和她們理論。
“讓她們說吧。”尤念一把拽住趙阿妹。
在她的記憶中,當她母親被抬出去的時候,似乎也有很多居民在看熱鬨。
偏僻的小巷中住的都是最底層的人,他們或是沒什麼文化或是流氓無業遊民,有些婦人尖酸刻薄愛好著八卦,她們在看到尤念家出了事時大多數披著同情的外表,內裡卻隻想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也是,街坊鄰居又怎樣,平時沒什麼交情,誰又會管誰呢?
尤念失憶後心靈大部分都是淨土,在恢複這丁點的記憶後,竟然被汙了一點黑。她扯出一抹嘲諷的笑容聲音平緩道:“嘴長在她們身上,出事的又不是她們的親人,她們為什麼要跟著難受?”
“刀,不是紮在自己心口,沒有人會知道被紮過的人有多痛。”
趙阿妹被尤念潑了一頭冰涼的水,她沒有再生事隨著尤念一起進了電梯,像是被尤念幾句話說傻了般。
“念姐。”
叮——
電梯開始上升。
趙阿妹瞅了瞅尤念紅著的眼眶,總覺得她的語氣像是換了個人般:“你、你怎麼了撒?”
叮——
又是清脆的一聲,狹小的空間裡湧入光亮,電梯門到達樓層又開了。
當陽光照在尤念臉上的時候,她懵了一瞬回過神來,就像是才從記憶中的寒冬出來般,她喃喃道:“是啊,我、我剛才是怎麼了?”
剛才那麼凜冽無情的口吻,好似對整個世界都絕望了。
尤念覺得,這是條很重要的記憶,她回去後就想迫不及待的找裴然分享,不過他還沒有下班,等到下班的點他又因有事情絆住,直到晚上才回來。
因為這段暗沉的記憶,她精神狀態有些不好。
不知道前因也不知道後果,這是尤念自失憶後最為壓抑的一次,迫切的想要知道之後發生的事情,所以她不停地衝撞記憶想要再多想起來些事情,可是沒有用的,沒有那些直擊她心靈的外界刺激,她隻靠自己回憶不起來任何事情。
“裴然……”頭開始有些痛了,尤念難過的發瘋。
她抽噎著給裴然打電話,有些崩潰的問道:“你告訴我,告訴我媽媽當時救回來了沒有?!”
裴然那邊很亂,他拿著手機走到一處較為安靜的地方又讓她重複了一遍他剛才沒聽清楚的問題,聽著尤念有些歇斯底裡的聲音,他皺著眉頭道:“念念,你怎麼了?”
“我就想知道我媽媽當時有沒有救回來,她為什麼要死!”
快被這一點點的片段搞崩潰了,趙阿妹聽到聲音過來,也被這樣的尤念嚇了一跳。
最後,還是裴然回來安撫住了尤念,她的精神狀態不是很好,於是裴然托高格連夜聯係周妮娜,將人又送到了她那裡。
“……”
仍舊是一片雪白,天空灰蒙蒙的很壓抑。
雪連續下了很多天,直到有天黑暗沉悶的小房間走進來一個人。
他走到窗前左右拉開房間的窗簾,隨著唰的一聲,明亮的陽光湧入了她的房間,那個人站在窗邊看著陽光,他修長的指在虛空中抓了抓,他說:“念念你看,外麵的陽光多好。”
你看陽光多好,它趕走了黑暗,又暖又耀眼。
從周妮娜那裡恢複平靜時,她又想起了這個片段。
這個片段和她當時在裴然辦公室想起來的一模一樣,和之前的記憶接在一起,尤念忽然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麼那麼想哭了。
她,應該是被裴然感動了吧。
回去的時候,裴然一直緊緊抓著她的手,她沒有說話,裴然也沒有逼她說話,掌心的熱源暖化了她指尖的涼意,這觸感和她想起來的記憶好像。
【念念,你還記得住在巷子最深處的老爺爺嗎?】
【今天我過來時他正徘徊在你家門外,他問我你母親怎麼樣了而你又是否安好,我看的出來他很關心你,所以並不是說,整個世界都是冷漠的。】
【念念你看窗外的陽光,它無法讓黑暗消失,可是它可以趕走黑暗的。隻要你想,你就能站在陽光底下。】
坐在車上的時候,耳邊的聲音變得越來越清晰。
她記起那時裴然跪在了她的床邊,平日裡高傲霸道的少年,在那一刻變得很溫柔,他一直緊緊抓著她的手,告訴她不要失去希望,無論這個世界有多少人拋棄了你——
你都不可以拋棄自己。
“裴然……”回到公寓後,尤念抱住裴然放聲大哭。
她斷斷續續說著自己想起來的這些事情,感謝著他當時對自己的體貼溫柔,裴然一直僵著身子,他輕輕拍撫著她的背問道:“你就……隻想起了這些?”
尤念點了點頭,她忽然覺得自己失憶了也挺好,至少不用記得那些痛苦的往事,活得沒心沒肺也挺好。
“你媽媽不是在你高一的時候死的。”當時的事情裴然是事後才知道的,那時尤念的母親已經被送入了醫院。
和樓下那家張寡婦一樣,尤母是自殺,她想要割腕而死,但她割的不深,又因為醫生救助及時,她的命算是保了下來。
當時尤念因這件事大受打擊,她連續幾日沒去上學。
她還在浴室中找到了一張染血的遺書,不過她一個字兒都沒有看,她還對裴然說,如果她的母親真的就這麼死了,這封遺書她永遠也不會看,也不會遵從她的心願過一輩子,而且她會恨她,一輩子恨著她。
尤念沒看那封遺書,可是裴然看了。
他看完後沉默了良久,拿著那封遺書交給了裴正陽,後來裴正陽親自去看望了躺在醫院中沒什麼求生欲的尤母,兩人不知道是談了什麼,總之在出院後,尤母再也沒有了自殺的念頭。
“我媽……她為什麼要自殺?”尤念有些明白裴然為什麼不願意對她講她失憶之前的事情了。
如果她沒有想起這段記憶,裴然講出來她會覺得這是彆人經曆過的痛苦,可就算這樣,這並不代表她聽完後不會感到壓抑難過。
裴然說,她母親之所以想自殺是因為她覺得自己愧對了尤念已故的父親,數十年如一日的痛苦險些逼瘋了她,所以她想早早結束這一生。
尤念聽完後更加難過了,她覺得自己失憶前過的好苦,可當她在詢問她父親是怎麼死的時,裴然沒有回答,他隻是沉默了一瞬,對她道:“念念,你父親是個英雄,他很好。”
他很好,可是他留給了尤念一個噩夢。
裴然不想讓尤念再去糾結過去的事情了,畢竟故人已亡而她也沒了之前的記憶,如果一直困在這想起來的零星片段中,她隻會更加痛苦。
得知尤念喜歡看動畫片後,他放了個喜劇動畫片給她看,尤念發了好一會兒的呆,後來看著動畫片笑了。
“裴然,謝謝你。”臨睡覺前,尤念這樣對裴然說。
她想起來的這段記憶是黑暗的,可卻不是完全的黑暗,因為黑暗中有一縷光明,它撕開了絕望與厭世,他告訴尤念,這個世界上還有陽光,而且陽光還特彆的好。
尤念想,這應該是她記憶中最暖的片段了,她忽然有些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嫁給裴然了。
夜已經很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