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侍中每次都是“過幾天”,皇帝的記憶每天都清零,然後再問一遍。
當這個夏天結束時,皇帝不問了。
他似乎忘記了自己還有羊獻容這個皇後。
他的智力繼續倒退,現在他隻有五歲孩童的智力,以及一百歲老人的忘性。
嵇侍中將此事告訴了清河。
清河剛剛送走荀灌一家人,很是落寞,歎道:“父親是幸運的,忘記了也好,忘記母親,他就不會痛苦。”
清河舍不得灌娘,她唯一的女性朋友、危難與共的知己好友,灌娘讓她看到女孩子不用總是躲在男人身後,等待男人保護自己。女人也可以拿起武器,保護自己,甚至建功立業。
但是清河知道,離開洛陽,無論對個人還是大家族,都是明智之舉。荀灌也有家人,她不能拋開家裡人,隻為了自己這個小公主,她有自己的一番天地。
灌娘一走,像是把清河的心割了一塊,一起帶走了。
清河心中空空,王悅在外頭收糧食連夜趕回洛陽城,但還是錯過了送彆荀灌。
清河看著明顯黑瘦了的王悅,再也撐不去了,簌簌落淚,“我要是從來沒有認識過灌娘就好了;我要是像父皇那樣,記憶衰退,連最親的人都在腦子裡抹掉就好了,這樣就不會那麼痛。”
王悅坐在她身邊,把肩膀伸過去,給她靠一靠,“你要連我也一起忘記嗎?”
清河尖瘦的下巴墊在他的肩膀上,眼淚也順著臉頰浸透他的肩膀,她哽咽不語。
還是舍不得王悅。
寧可痛苦要不要忘記她的檀郎。
王悅道:“你且再忍耐幾日,很快就熬過去了。”
清河就像被雷劈了似的,立刻從王悅肩頭彈坐起來,“什麼意思?皇太弟要下台了?是那個藩王想取而代之?”
王悅道:“現在情況有了變化,皇太弟在洛陽三個多月了,他的藩地鄴城有人起事,鄴城是他的根基,我猜他要回鄴城平亂。”
清河心有靈犀,“是你的人?”
王悅笑道:“我年紀還小,琅琊王氏的私兵又不聽我的,指揮不動,我那裡有什麼人呢?我隻是給了鄴城那些人糧食、兵器、還有幾百萬錢,有了這些,他們還怕找不到人入夥?火已經被我點燃了,等燒起來的時候,皇太弟在洛陽城根本坐不住的。”
清河又燃起來希望,問,“王戎知道你去外頭做這些事情嗎?”就連清河都以為王悅是去收糧食的。
王悅說道:“王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估計他裝作不知道,他沒有派人阻止我,應該是默認了。”
清河說道:“等皇太弟被調虎離山,帶著軍隊回鄴城平亂,京城防守空虛,我們就把父皇和母後救出來,再帶上河東公主他們,離開洛陽城,我們一家人隱姓埋名,不姓司馬氏了,找個山林隱居去。”
王悅點頭,“皇位沒有意義了,皇太弟回來,他登基為帝,也當不了幾天皇帝的,這艘船必沉無疑,我母親早就在江南為你們一家人安排好了地方,到了新地方,重新開始生活。”
這三個月,士族紛紛南渡,除了尚書令王戎、侍中嵇邵這種堅持留守的官員,大部分都已經放棄了大晉、拋棄了皇室,這比藩王奪位更可怕。
就連清河都覺得,這大晉遲早要完。
甚至,如果第二天清河醒來,潘美人告訴她大晉亡國了,她都不會覺得意外。
得士族者,得天下。
失士族者,失天下。
沒有士族,大晉的政權就是無根之木,這個空架子很快就會崩塌的。
重新開始生活……清河抓住這個微弱的希望,當晚安穩入睡。
當第一片楓葉開始變紅時,鄴城民亂越演越烈,傳到了洛陽城。
皇太弟果然坐不住了,當了三個月的儲君,嘗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大權在握,走向人生巔峰隻差一步——就等皇上駕崩了,卻聽到這個糟心的消息。
京城士族十室九空,剩下的隻是觀望,並不支持我,洛陽城在衰敗,倘若連根基鄴城也亂起來,我失去最大的助力,守著一座人心浮動的空城有什麼用?
皇太弟做出個艱難的決定:離開洛陽,帶兵回鄴城平亂去。
走之前,皇太弟把親信盧誌(就是和陸機陸雲兄弟互相問候對方祖先的那位)安排在中護軍裡,留下五萬中護軍來維護洛陽城的統治。
皇太弟前腳剛走,王悅清河後腳就和河東公主搭上線,把羊獻容扮作宮女,從金墉城裡救出來,眾人在邙山下等待嵇侍中潘美人他們把白癡皇帝扮作太監,從宮裡逃出來,然後一起南下。
但是等到天亮,還是不見嵇侍中和皇帝他們的蹤影。
天亮了,上朝的鐘聲響起,東海王司馬越站在以前皇太弟的位置,命令嵇侍中以皇帝的名義起草了一份討伐檄文:討伐皇太弟司馬穎圖謀不軌,虐殺長沙王司馬乂、無故廢掉皇後羊獻容,現號令天下勤王,人人得而誅之。”
隨後,東海王司馬越要嵇侍中擬定了第二份詔書,將羊獻容從金墉城裡接出來,重新立為皇後。網,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