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之後, 也不是家家戶戶都能閒著, 各家都有自留地, 隊上是完全不管的, 全靠自家人操持。那些種蔬菜倒還好, 要是像老宋家那樣種了一溜兒的土豆紅薯, 還得接著忙活。再有就是, 留在田裡的稻樁,拔回來後還得紮成草把子,或是用來引火, 或是回頭翻修一下屋頂,都用得著。
不過,就算零零碎碎的活兒不少, 隊上的氣氛還是挺不錯的, 畢竟今年大豐收,糧食也都堆到自家屋裡了, 手裡有糧心中不慌, 哪怕接下來還有得忙, 大家夥兒碰麵也都是興高采烈的。
其中, 又以小孩子為最。
這年頭, 雖然各個公社都有學校,可讀書還是很輕鬆的, 尤其是小學,一年到頭就考兩回, 每次考完就放假, 不但假期時間長,還沒有作業,更彆提後世的那些輔導班了。
一句話,小孩子們全都撒歡了。
儘管外頭熱得要命,可小孩子們才不管這些,上樹掏鳥蛋、下河撈小魚、山上摘野果…先前秋收時,興許還會幫著家裡做點兒力所能及的活兒,再不然也會帶著弟弟妹妹,這會兒是徹底玩瘋了,不到飯點絕對找不到人。
老宋家當然也一樣,最小的兩隻就不提了,他們想玩也玩不起來,再說喜寶有趙紅英看著,毛頭至今為止唯一會的遊戲也是他最愛的遊戲,就是滿地打著滾,跟個翻滾著的驢糞蛋子一樣。其他幾個大的,譬如強子大偉早不早的就玩野了,春麗姐妹幾個也好不到哪裡去,天天帶著狗子小黃到處亂竄。
又到了每月一次進城取錢的日子,大清早的,趙紅英就先把喜寶給收拾好了,本來是想□□麗姐妹幾個幫著看一下,結果略慢一步,家裡就已經安靜如雞了。
“小兔崽子們咋那麼能耐呢?眨眼全不見了!”趙紅英氣得夠嗆,老宋頭一大清早就帶著兒子們下地乾活了,張秀禾要去豬場那頭,雖然她活兒輕省下工也早,可卻是幾乎每天都要跑一趟的,王萍瞅著家裡沒活兒了,也去自留地那頭了,想著早點兒乾完早點兒了事,橫豎都是自家的活兒。
這不一轉眼,就隻剩下躺在房裡要死不活的袁弟來,以及趙紅英並喜寶、毛頭了。
毛頭今天的心情很不好,他想玩舉高高,可惜沒人理他,所以一瞧見趙紅英抱著喜寶出來,他就吭哧吭哧連滾帶爬的過去了:“啊!”
“啊你個頭!你爹蠢,你媽蠢,你哥蠢,你姐蠢,連你也蠢!”趙紅英沒好氣的瞪他。
她懷裡的喜寶也低頭去看地上的毛頭,聽了這話,趕緊搖了搖腦袋,奶聲奶氣的說:“毛頭不蠢…”
毛頭像是聽懂了喜寶的話,猛點頭:“啊啊!啊啊啊!”
看毛頭這蠢樣,趙紅英徹底沒轍兒了,事實上她對前頭仨兒子都沒轍兒,又蠢又醜,要不是有個聽話的優點,這日子根本沒法過。又想起這回期末,強子和大偉再一次考砸了,也不叫考砸了,應該是發揮出了他們的真實水平,每個人兩門功課,兩人就是四門。
四張考卷的分數加在一塊兒,愣是還沒及格。
慘啊,真慘啊!
成績剛出來時,大家夥兒都在忙秋收,沒空收拾孩子。等回頭閒下來了,宋衛國和宋衛黨都想狠狠的收拾一頓孩子,結果這倆小孩崽子居然跑去向趙紅英求救了。
趙紅英沒救他們,隻是說了句大實話:“你蠢,所以你兒子才蠢。懂嗎?兒子隨爹!”
虧得老宋頭當時並不在場,事後也沒人敢把這話告訴他,不過對於宋衛國和宋衛黨來說,傷害還真不是一星半點兒。
尤其是宋衛國。他媳婦兒說,兒子醜隨爹;他親娘說,兒子蠢還隨爹,這…
帶著這樣的悲傷,宋家人寧願悶頭下地乾活,也不想待在趙紅英跟前礙事兒。
沒法子,趙紅英隻能抱著喜寶去了隔壁,雖然袁弟來在家,可她不放心啊,對比起來,她妹子趙紅霞還是很靠得住的。
“喜寶在你家歇會兒,我把她的東西都拿來了,記得多喂水,打扇子手穩著點兒,她困了你得抱著她,叫她靠在你肩頭睡著了再放到床上。對了,午飯不用你操心,我會趕回來給她做飯的。還有啊…”趙紅英細細的叮囑著,隻差沒在臉上寫上一行字“你行嗎?”。
趙紅霞麵無表情的接過喜寶,眼角瞥了一眼吭哧吭哧自個兒爬進來的毛頭,深深的覺得有必要提醒她姐一句:“姐,我生了三個孩子,你記得嗎?”
“記得,就跟我家那仨個大的一樣。”趙紅英安頓好喜寶,又拎過毛頭,正好聽到外頭趙建設扯著嗓門在喚,趕緊出去了,“我取了錢就回來,你用點心啊!”
儘管這會兒還是大早上,可日頭已經很毒辣了,趙紅霞摟著軟乎乎白嫩嫩的喜寶,站在門口目送她姐坐著她大侄子的自行車遠去。
仔細想想,在家裡幫著照顧孩子,總比大熱天的往縣城裡跑來得輕鬆自在吧?這麼一想,她心裡比喝了蜜都甜。
…
老宋家的人轉眼間跑了個一乾二淨,大人孩子都不在家,唯一留下的也就是孕吐反應略嚴重的袁弟來。
其實,也不單單是孕吐,因為今年的天氣實在是太熱了,就算待在家裡不出門,那也一樣悶熱得要命。光一個大蒲扇能有啥用?天熱,胃口就差,吃不下自然會頭暈腦脹的,乾啥都沒力氣。袁弟來在嫁到老宋家之前,就沒吃過一頓飽飯,身子
骨虧得厲害,偏偏兩胎之間隻相隔了幾個月,更叫她懷得愈發辛苦了。
幸虧有兒子這個信念支撐著她,不然真不知道能不能撐到分娩那一日。
半躺在床上,袁弟來根本睡不著,隻能這樣靠著躺著,伸手撫摸著圓鼓鼓的肚子,雖然臉色慘白如紙,可一雙眼睛卻是亮晶晶的,充滿了希望與期待。
因為實在是太熱了,她就算想避開家裡的幾個女孩,也不得不打開了半扇窗子。然後,她就看到院子裡人影閃過,驚訝的同時,她媽就進屋了。
是她的娘家親媽,袁母。
“弟來啊!見你一回可真難喲,你那婆婆咋那麼能耐呢,見天的在院子門口磨刀,她可真敢!”終於突破了防線見到了閨女的袁母,一進屋就尋了跟凳子,毫不見外的坐下來,邊抱怨邊把家裡的事兒巨細無遺的說給她聽。
從前頭分魚開始說,提到自家的兩條大肥魚遭了賊,又說秋收太辛苦了,他們老倆口比老牛都累,更是曬禿嚕皮。說著說著,她就忍不住哭了起來:“你現在有好日子過了,也不知道回娘家看看。當初,就是因為最心疼你,才特地留你在本隊嫁了,結果你還不如你那四個姐姐,好歹她們都知道送個信兒來,就你…你不要爹媽弟弟了是不是?”
咋可能呢?
因為老宋家的刻意隔離,她真的有好久都沒聽說過娘家的事兒了。乍一聽她媽這番話,就跟聽天書似的,一愣一愣的,完全沒回過神來。有心解釋兩句,說她身
子骨不好,在家裡歇著沒出門,可話還沒出口,她就先慚愧上了。自個兒好歹年歲輕,身子骨再不好能跟爹媽比?不由的,她也跟著傷心起來,怨自己沒能耐,幫不了娘家人。
“媽,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孝,是我沒能耐…”袁弟來越想越慚愧,她咋能這麼自私呢?明知道娘家人口少,活兒又多,怎麼著也該撐著一口氣多幫襯些。爹媽生了她養了她,她就該儘量多做些事兒,來報答他們的養育之恩。
羞愧、自責、傷心、氣餒,袁弟來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隻能抽抽搭搭的哭個起來。又怨婆婆太凶太霸道,她娘家沒人,婆家就不能拉拔一把嗎?她都嫁到宋家了,整個人都是宋家的了,幫一把咋了?
袁母也沒留多久,她家裡還有活兒要乾,隻是有些話不好跟兒媳婦們說,這才特地來找閨女訴訴苦。等苦水一倒乾淨,她就立馬起身走人了。可她是走了,袁弟來卻不好了,最初是因為心情不好而哭,後來越哭越難受,越難受越想哭,到最後乾脆抱著肚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等宋衛民晚些時候過來瞧她時,一進門就被嚇呆了。
啥都彆說了,趕緊送衛生所吧!
好在,事情很湊巧,這頭趙建設剛騎車把他姑送到家門口,就看到宋衛民臉色很是難看抱著袁弟來出門。那還有啥好說的,再怎麼心裡苦,這也不能袖手旁觀呢。
不過,趙建設本人沒去,他把車子讓給了宋衛民,扭頭就往家裡跑。
老宋家就是個是非地,一窩的惹事精,無風都能起三尺浪,他這小身板還是趁早跑遠點兒,省得回頭又平白遭了秧。
趙建設是跑了,趙紅英跑不了啊,都沒顧得上去看喜寶,她隻能跟著往衛生所去。好在袁弟來也不能太顛簸,宋衛民叫她坐在後頭,一手扶著她一手握著車把,儘可能平穩的往前頭走去,邊走邊問她咋樣了,又問出了啥事兒。
袁弟來有個優點,那就是絕對不會說謊,當然也極有可能是因為她這人蠢得連謊都不會說。基本上,你問啥她就會說啥,甚至很多事兒不問都清楚,這不是已經明明白白寫在臉上嗎?
因此,宋衛民一追問,她就哭哭啼啼的把她親媽給賣了。
“我媽說,家裡就快過不下去了…魚啊,那麼大兩條肥魚都叫賊給偷了…秋收多辛苦,我兩個弟弟連塊肉吃沒的吃…我爹媽…”一邊哭一邊說,雖然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可她到底還是把事兒給講清楚了。
宋衛民還沒說什麼,趙紅英就原地爆炸了。
“彆的大隊啃著草根樹皮不也把日子過下來了?你娘家還能吃上飽飯,肉也沒少分給他們,哭什麼慘?這是指望咱們家扶貧?做你個白日夢!想多分糧分肉,叫你兩個弟弟下地乾活去!窮人家還那麼多講究,真當自己是地主老財了?你男人能乾活你弟弟咋就不能了?你爹媽這是生的兒子還是祖宗?我今個兒就把話撂在這兒
,他老袁家的事兒跟咱們家屁乾係都沒,哪怕就快要餓死了上門討飯,我也不會救他們!你要是再這麼尋死膩活的,趁早回去跟他們一道兒吃苦受罪去!”
“媽、媽你彆說了,媽!”宋衛民真不是膽肥了,而是他媳婦兒這會兒已經哭得喘不上氣來了,不為彆的,就是為了她肚子裡的孩子,他也得幫著勸一勸。
可趙紅英是誰?沒有金剛鑽彆攬瓷器活,就宋衛民這張笨嘴還能勸得了她?越勸越冒火倒是真的。
說話間,趙紅英就往兜裡掏了五毛錢,往宋衛民手裡一塞,轉身扭頭就走,明顯就是不打算再管這事兒了。
宋衛民很想追上去,可他媳婦兒這會兒臉上丁點兒血色都沒有,抽抽著都快從車上一頭栽下去了。他又想著親媽那麼能耐,就算真的生氣了,也不會咋樣的,又看了一眼,確定她是往家的方向去的,索性一咬牙,先送媳婦兒去衛生所再說。
有一點,宋衛民還是猜對了的,趙紅英就算再生氣,也不會咋樣的,至少她本人肯定沒事兒,彆人…那就不好說了。
趙紅英當然是回家了,不過並不是去歇著,而是去做戰鬥準備的。
取了早兩個月得的白搪瓷缸子,就是寫了“婦女能頂半邊天”那個,灌了滿滿一缸的涼白開,她雄赳赳氣昂昂的殺去了老袁家。
往人老袁家院門口一戳,趙紅英張嘴就來:“作死的袁家老婆子!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你祖祖輩輩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我早該想到你們芯子裡就是壞的,壞胚
子!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你們是老的不乾好事兒,小的更不是東西!”
“一家子的禍害,閨女全是喪門星,兒子各個窩囊廢!你說你有啥用?活了半輩子,連口肉都沒嘗過吧?把兒子當成祖宗伺候,把自個兒拿老媽子看,你真能耐啊!”
“我趙紅英摸著良心說,我招你惹你了?你就這麼坑我,當我是好欺負的?竟敢跑去我家撒野說是非,你可真行啊,你那麼行咋還不上天呢?”
“以為我是你們家那些窩囊廢?我把話撂在這兒,下次你要是再敢來我老宋家,回頭我就把你兒子的腿都打斷,再把你閨女轟出去,讓老三跟她離婚!叫她滾蛋!!”
…
趙建設剛回到家,解開了領口,拿著大蒲扇拚命扇著風,他媳婦兒趕緊給他絞了塊濕毛巾遞過去,他把扇子往旁邊一撂順手接過毛巾,滿頭滿臉痛快的擦了一把,又接過缸子猛的灌了半缸水,這才感覺自個兒活過來了。
他媳婦兒還在那兒嘀咕:“大熱天的,剛忙活完,就不能歇幾日再說?郵局就在那兒,晚幾天也跑不了啊!”
“得了吧,我寧願跑這一趟,也不想聽我姑在那兒叨逼叨逼個沒完。”話一出口,他暗叫不妙,趕緊問,“我爹呢?在家不?”
“去地裡了。”他媳婦兒心疼自家男人,就想給泡杯紅糖水,然而,沒等她轉
身回屋拿糖,聽到外頭似乎有好幾個人咋咋呼呼的叫喚聲。
“大隊長!你在不在?快出來啊!”
“趙建設你趕緊出來啊,出大事兒了!你還在磨嘰個啥,快走快走啊!走走走,再不走就要出人命了!”
“對對,老袁家出事了!天大的事兒啊!”
趙建設走出家門,還沒發問就聽他們咋呼了一遍,開頭也就算了,聽到後頭,他直接就嗬嗬了。
老袁家,又是老袁家,這家人是不是一天不作死心裡頭就不痛快啊?人蠢就要老實點兒,沒的整天這麼作幺的,又懶又饞又窮又傻,還天天搞這搞那,當他這個大隊長是軟柿子嗎?隨便來個阿貓阿狗都要捏一把!
“媳婦兒你在家裡守著孩子,看我不收拾他們!!”
老虎不發威,你真當是病貓了?!
趙建設就不明白了,他好歹也是生產隊的大隊長,還是整個公社裡唯一一個蟬聯兩屆先進大隊長的優秀乾部,咋老袁家偏就覺得他好欺負了?他是對長輩認慫,可不是隨便見著個老頭老太就跪的!!
殺氣騰騰的衝到老袁家,結果,還沒到跟前呢,趙建設遠遠的就聽見一陣陣熟悉的叫罵聲,當時腳下就一個趔趄,要不是旁邊的人反應快扶了他一把,他真的就給跪下了。
給他姑跪下了。
姑啊,你可真是我親姑啊!你是先進社員,你是除害英雄,你告訴我你這是在乾啥呢?!
趙紅英根本沒發現她大侄兒過來,仍站在那裡叫罵。罵一串喝口水,一搪瓷缸子的涼白開啊,這會兒已經去了一半了。
這還不是最糟心的,最叫趙建設無法接受的是,此時的袁家門口,已經聚攏了一大堆的社員。
秋收都過了,除了幾個特殊工種外,其他人都不用再每天上工了。當然,自留地不算,那是各家自個兒的,你愛乾就乾,不愛乾哪怕荒在那兒也沒人管。所以,大家夥兒可不都閒了嗎?
閒著也是閒著,有那麼大的熱鬨可看,當然就一窩蜂的趕過來了。
小板凳小竹椅在老袁家門口擺了兩排,還有人或站著或蹲著,或伸長脖子瞅著,各個臉上都是滿滿的鼓勵,鼓勵趙老太繼續啊,您可是除害英雄,咋能怕了老袁家這幫子慫蛋呢?
上啊!
衝啊!!
更有人瞅著一時半會兒結束不了,趕緊一溜小跑的回家拿吃的去了。往兜裡揣一把炒南瓜子,端上一碗涼白開,再拿個大蒲扇,走好嘞!
反正趙建設過來時,老袁家門口已經開鑼打鼓唱起了大戲,反正主角已經登場,觀眾也已就位,哪怕目測到現在為止,配角還慫在家裡不肯露麵,可瞅著仍是歡天喜地、熱鬨非凡。
趙建設心裡苦啊,比吃了黃連都苦啊,這叫什麼事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