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都亮了,外頭吵吵嚷嚷的叫著要上工了,宋衛民才伸著懶腰起床了,順手推了推袁弟來:“起了。”
袁弟來就覺得渾身上下跟散架了一樣,特彆是腰那頭,真的就好像斷掉似的,疼得她倒抽冷氣。她邊套衣服邊拿手握拳捶著腰,磨嘰了好一會兒才下了床,等穿好鞋後,這才伸手去抱臭蛋,這一抱,可不得了了。
“咋、咋這麼燙啊!”袁弟來臉色一白,又伸手摸了摸,“衛民!衛民你快來!快來啊!!”
宋衛民都走到外頭了,聽了這話又返身回來:“又咋了?”
“臭蛋發燒了!”袁弟來把臭蛋摟在懷裡,眼淚簌簌的往下落,嚇得渾身直打顫,連句囫圇話都說不出來了。
“咋?”宋衛民大步向前,低頭一看就叫不妙,臭蛋跟他親姐喜寶一樣,皮膚白得就跟嫩豆腐似的。可這會兒,臭蛋的臉上緋紅一片,伸手一摸,燙地幾乎叫人想將手立刻縮回來。
當下,宋衛民忙抱過臭蛋,幾步跑到外頭,大喊:“媽!臭蛋發燒了,燒得很厲害!”
趙紅英正在給喜寶喂雞蛋羹呢,聽到第一聲“媽”時
,她就忍不住要罵娘,結果就聽到了後頭那話。吩咐張秀禾看著喜寶,她趕緊出去看情況。
“燒了?”趙紅英伸手一摸,立馬開罵,“你是豬啊!這都快燙熟了,還愣著?趕緊去跟建設借自行車,把臭蛋送衛生所去啊!快去你個蠢貨!我回屋拿錢!”
“誒誒,我、我這就去。”宋衛民完全慌了手腳,抱著臭蛋就衝出了院門。
袁弟來也哭著從屋裡跑出來了:“等等!我也去!”
“等你個大頭鬼!”看到宋衛民真的停下腳步等她了,趙紅英恨不得飛起一腳直接把人踹到天邊,“趕緊跑啊,等下我們直接去衛生所。”
這會兒也顧不得罵袁弟來了,趙紅英回屋拿了錢,吩咐張秀禾照顧孩子,又叫王萍給她請個假,這就往外頭跑去。袁弟來見狀趕緊跟了上去,邊跑邊哭。
臭蛋還小,宋衛民借了自行車直接就把他塞前頭車筐裡了,把腳蹬子蹬得飛快,沒過多久就到了衛生所。
跟他比起來,用兩條腿跑的趙紅英和袁弟來就慢多了,等她們趕到時,臭蛋已經打完了針。
“…孩子這起碼得燒了小半宿了,我這也是為孩子考
慮,最好是能送到縣裡的人民醫院去,那邊條件好。”
趙紅英一進衛生所,就聽到醫生正在勸他往縣城裡送,而宋衛民就跟個傻子一樣,木愣愣的站在跟前,一聲不吭。她再度氣得跳腳:“我咋就生了你個蠢貨呢?醫生跟你說話,你就不知道聽一下?送啊,送縣裡去啊!”
宋衛民這才反應過來,下意識的開口:“起燒咋就要送縣城呢?臭蛋他、他好著呢!”
“你!”趙紅英氣得無話可說,抬手狠狠的往他背上摜了一巴掌,“我叫你送你就送!人蠢就閉嘴!”
最終,臭蛋還是被送到了縣城裡。人民醫院到底跟小衛生所不一樣,掛上吊瓶守了兩個小時,臭蛋就漸漸退了燒,臉不紅了,人也醒了,就是小臉蠟黃蠟黃的,嘴唇都脫皮了,整個人都虛脫了,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同樣哭不出來的還有袁弟來,從早上發現臭蛋起燒後,她就一直不曾停止過哭。連著哭了幾個小時,她這會兒不僅哭不出眼淚來,還整個人都哭軟了,癱坐在地上,除了哆嗦啥都不會了。
她真的怕了,臭蛋是她的命根子,要是真出事了,她也沒法活了。
可惜,臭蛋這副可憐樣兒遭人疼惜,她這個鬼樣子誰都懶得看一眼。趙紅英就不說了,她早半年前眼裡就沒這個蠢貨了,而現在,連宋衛民都懶得瞅她,來來回回的忙活著,就是不看她一眼。
看到臭蛋終於醒了,趙紅英給了宋衛民一塊錢:“我沒糧票,你去外頭瞅瞅能不能買些啥吃的來,不成就去找菊花,叫她想法子弄點兒麵糊糊來。”
宋衛民一疊聲的答應著,捏著錢轉身跑出去了。
幸好,醫院這頭因為時不時的有農村的病患,倒是設立了不要糧票的病號飯,品種很少,一個是稀粥,一個是麵條,全是煮得稀爛沒滋沒味的那種,價格還不便宜,要一毛錢一碗。
再心疼錢也不能虧了孩子,宋衛民咬咬牙買了一碗。
而那頭,趙紅英已經瞪著眼叫袁弟來滾蛋了:“你還待這兒乾啥?滾回袁家去!回頭我就叫衛民跟你離婚!趕緊滾!”
袁弟來光哭不吭聲,說啥都不動彈。
宋衛民端著稀粥進了門診廳,看都沒看袁弟來一眼,隻蹲下身子喂臭蛋喝粥。他太小了,平時多半是喝米湯的
,好在醫院的粥熬得又稀又爛,他倒也能吃下去,就是胃口不好,吃了沒幾口就蔫蔫兒的閉上眼睛睡過去了,那模樣彆提有多可憐了。
“媽,臭蛋啥時候能好?”宋衛民憂心忡忡的看著兒子,心裡揪著疼。
“去問醫生。”趙紅英懶得跟著蠢貨說話,給臭蛋調整了一下睡姿,好讓他躺得更舒服些。
宋衛民起身去問了醫生,被告知最好能留院觀察,畢竟孩子太小了,才半歲的小人兒,外麵日頭又毒,來來回回的隻會讓病情惡化。至於還要不要掛吊瓶,得回頭再看情況,所以才更應該住院。
把醫生的原話告訴趙紅英,宋衛民縮著肩膀等候發落:“媽,你說咋辦?”
趙紅英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住院。”又指了指袁弟來,“立刻滾回去,彆在這添亂!”
袁弟來還不想動,宋衛民拽了她一把:“聽媽的,先回去。”
沒辦法,袁弟來隻能一步三回頭的先離了醫院。
萬幸的是,臭蛋身子骨還算結實,送來的也不算太晚
,住了幾天醫院後,漸漸好了起來。完全康複當然不可能,醫生開了藥,也叮囑了有反複再送醫。
辦完出院手續後,他們總算是回了家。
宋衛民想的是,這事兒總算是結束了,以後一定要仔細點兒,彆再來一次了。
可趙紅英顯然不這麼想:“離婚吧。”
袁弟來正想接過臭蛋,乍一聽這話,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宋衛民也嚇懵了:“媽!媽你說啥啊?臭蛋還那麼小,他不能沒有媽啊!”
“不想讓臭蛋沒媽還不容易?再娶一個。”
眼看這是懂真格了,宋衛民趕緊拉著袁弟來給他媽跪下了:“媽,弟來她知道錯了,她…我和她以後都會好好照顧臭蛋的,你放心。”
“我放心?那她的心呢?人是嫁過來了,心還落在娘家呢!趕緊滾!”
宋衛民急得都磕頭了:“媽,求你了,我不想離婚。爸,爸你倒是說句話啊!我不離婚,除了這事兒你們說啥我都答應!”
老宋頭瞅著旱煙沒有作聲,半晌才說:“紅英,要不
再給一次機會?”離婚到底不好聽,再說他也覺得袁弟來不是故意的。
趙紅英冷冰冰的說:“我沒給她機會嗎?一心惦記著娘家人,在她眼裡她媽她弟她侄子,哪個都比臭蛋金貴!還給啥機會啊?這麼惦記娘家,趕緊回去啊!”
“媽,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如果還有下一次,我一定跟她離婚!”宋衛民苦苦哀求著,“真的是最後一次!”
趙紅英看了他好一會兒,扭頭叫宋衛國拿紙筆:“我說你記。從今天起,如果她袁弟來再敢幫娘家一星半點兒,立刻跟宋衛民離婚,哪怕給一粒糧食,幫一點活兒,都離婚!”不是她狠,而是稍微留點兒餘地,隻怕袁弟來就敢再犯。
袁弟來哭得整個人都在哆嗦,可她不敢反對,隻能狂點頭,問啥都說好。
宋衛國趕緊都記下來,完事了又叫老三簽了字,低聲勸他:“不想離婚你就看牢一點,可彆叫她又犯了。”
“不會的,我保證不會的。”宋衛民咬牙簽了字,扭頭衝著袁弟來說,“這是媽給你的最後一次機會,也是我
給的,再有下一次,你就真的滾回娘家去!”
袁弟來哭瘋了,捂著臉跑了出去。
沒人去追,都清楚她是不敢離婚的,老袁家可沒那麼好心,今天要是她真離婚了,頭一次想打死她的,絕對是袁家的人。
事實上,袁弟來隻是想跑出去緩緩,可不知不覺的還是來到了袁家。她走到門口,正好院門是虛掩著的,剛想進去,就聽到裡頭傳來高聲抱怨。
“媽!你叫我說你啥好?讓你彆去找她,你答應的好好的,咋又去了?你說你去找她乾啥?非得給咱們招禍才高興啊?她幫了啥忙?啥都沒幫上!”
“我就說了沾上她準沒好事,哄你說幫你乾活,還沒兩天就跑了,還連累咱們家扣了那麼多天的工分,能換多少糧食啊!回頭老宋家再鬨上門來…唉,那個災星!”
“咱媽就是耳根子軟,叫人哄兩句就不行了。”
“就是!媽你也太心軟了,你以為她袁弟來是真好心?回頭還不定咋鬨心呢!算我求你了,彆再摻合了。”
袁家兩兄弟輪流教訓著袁母,一疊聲的責怪她不該跟袁弟來沾上邊。
一聲聲、一句句,透過虛掩的院門全傳到了外頭,傳進了袁弟來的耳朵裡。
明明是三伏天,卻凍得她手腳冰涼,好像連心都被凍住了。在外頭站了半天,直到最後,她也沒勇氣推門進去,隻是抱著胳膊一步一挪的回了老宋家。
袁家那頭,絲毫不知道袁弟來曾經來了又走了,隻逼著袁母答應以後再不跟袁弟來來往。
“好好好,我答應,你們說啥我都答應。我明天就下地賺工分,以後再也不跟她說一個字!”
…
從那日開始,袁弟來就安分多了,彆說回娘家了,她哪兒都不去,就上工和回家兩點一線。平時見了誰都不吭聲,整個人都蔫蔫兒。見她真的改好了,宋衛民高興極了,又看臭蛋一天天長大,能吃能喝能跑能跳,結實得不得了,就更覺得未來有希望了。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過去了兩年。
這兩年裡,第七生產隊年年都是頭一個交公糧,年年都被評為先進生產大隊,當然也落不下趙建設這個先進大隊長。
唯一叫人奇怪的是,隊上的知青越來越多了。不止他們大隊,整個紅旗公社,周邊的其他公社,甚至其他縣裡的公社都接收了大批的知青。那些知青年歲越來越小,頭一批還有好幾個二十出頭的,後來這些乾脆都是十五六的,一副小孩兒長相,分到隊上後,隻知道嘰嘰喳喳到處亂轉,一乾起活來,各打各的不中用。
趙建設愁壞了,雖然這幾年收成不錯,家家戶戶多少都攢了點兒餘糧,可也不能拿辛苦掙來的糧食養這些閒人吧?要是他們願意好好乾活也就算了,大不了先欠了回頭秋收了還,可這些人明顯心不安穩,成天瞎晃悠不說,還有女知青打扮的跟個花蝴蝶似的,不知道究竟是來乾啥的。
有了對比才想起第一批知青的好來了,自打知道回城無望後,他們就老實了很多,也願意乾活了,經過差不多三年的曆練,裡頭最嬌氣的女知青現在都把農活練出來了。
權衡再三後,趙建設給知青領頭人曾慶華安排了新任務:“我們到底都是泥腿子,不比你們都是從大城市來的知青。這樣吧,你給新來的那些人做做思想工作,要讓他
們知道,乾活才能分到糧!”
曾慶華苦笑連連,大隊長不知道內情以為知青都是一樣,可他卻知道裡頭差彆大了去了。
他們這一批,也許在隊上的人看來是嬌生慣養了點兒,可甭管怎麼說,那也都是評比出來的先進知識青年。下鄉支農這事兒,是他們主動要求的,當然誰也沒有想到鄉下會那麼艱苦,可說到底也是自己求來的事兒,在熬過最初的那道坎兒後,倒也慢慢安定了下來。
新來的那些知青就不同了。他這幾年雖然一直待在紅旗公社裡,可也經常跟家裡人通信,知道現在形勢變了,聽說連裙子都不能穿了,稍微亮色的衣服也不能穿了,還有嚴查家庭成分的,要是貧農還好些,那些知識分子可算是倒了大黴了,曾經對他很好的恩師,據說舉家離開了市裡,下落不明。
家裡人反而慶幸他走得早,說他們這一批分的地方都還不錯,起碼都是吃飽飯的地兒。越到後麵就越要看運氣,有些人直接被分到了最南麵,還有人去了西邊高原上,跟家裡相距萬裡之遙,彆說見麵了,連寄信都難,至於回城,做夢吧!
看著趙建設期待的目光,曾慶華把到了嘴邊的話給咽了回去,隻重重的點頭:“好的,我回去就給他們做思想工作,一定完成大隊長給予的任務!”
“好,這事兒就交給你了,要是需要隊上配合,儘管開口!”趙建設就覺得城裡人可能都這樣,看著第一批知青改好了,他對後來這些也抱有極大的希望。慢慢學,慢慢練,總能把農活乾好的。
曾慶華帶著任務回去了,一回到知青點,先把最早的九個人叫到一邊開了個小會,把趙建設說的話重複了一遍,這才說了自己的想法:“我知道你們都在看新來的那些人笑話,畢竟咱們以前也是這麼過來的,天天叫苦,那不還一樣得乾活嗎?現在,咱們熬出來了,該輪到他們了。可現在的政策跟當時不一樣了,作為老知青,咱們真得帶帶他們。”
曾經最嬌氣的女知青舉手問:“曾大哥,你說咱們還能回城嗎?”
“回城?”曾慶華還沒開口,另一個知青就笑了聲,“你自個兒想想,城裡一批批的往外送人,咱們還能回去嗎?”
女知青不說話了,低著頭揉了揉眼睛。
曾慶華也說:“我聽說,今年光是紅旗公社就收了一百號人。至於以後的事兒,誰說得準呢?做好最壞的打算吧。”
最壞的打算,就是一輩子留在這裡。
如果真是那樣,還真得好好考慮一下了,他們不該在從知青的角度看戲,而應該想想,咋樣才能叫那些新來的趕緊安分下來,努力上工賺工分,數著日子盼秋收、盼分肉,儘快把城裡的生活徹底拋到腦後。
…
外頭一直在變,老宋家倒是優哉遊哉的過著小日子,他們家往上數十八輩兒都是貧農,也就是建國以後才過上了吃飽飯的好日子,這幾年年景好,攢了些糧食下來,預備著萬一鬨饑荒了,好當救命糧。
就在又一批知青被送來後,喜寶端著個搪瓷缸子,坐在院門口,眼巴巴的望著村道儘頭。
知青太多了,原本的知青點早就不夠用了,所以趙建設又安排人造起了土坯房。可沒想到的是,剛接收了一批又來一批,隻能再度擴建,虧得現在是農閒,全體社員都
動員起來,每個屋子都做成大通鋪,爭取好多住些人。
又因為好多知青連煤餅爐都不會燒,更彆提鄉下土灶了,趙建設考慮到之前發的糧食消耗特彆快,乾脆又弄了個大鍋飯,隻管知青,不管社員,還開了後門叫趙紅英去幫著做飯,記整工分。
今天是第一天,趙紅英想著到時候肯定忙亂,就沒帶上喜寶,給她蒸了一碗蠶豆,叫她乖乖待在家裡。
喜寶把搪瓷缸子放在膝蓋上,裡頭還有一小半香噴噴的蠶豆,時不時的抓起一個往嘴裡塞,然後再繼續望眼欲穿的看向村道儘頭。
終於,趙紅英回來了。
“奶!”喜寶高興的跳了起來,撲到了趙紅英懷裡,“奶,我今天乖乖的,你下午帶我去上工好不好?我保證不吵。”
趙紅英一把將喜寶抱起來,親香了一口:“喜寶真乖,奶奶給你煮蛋蛋去,你先玩著。”
生火做飯,順便在上頭擱了兩個白煮蛋,趙紅英是乾慣了活兒的,趕在家裡人回來之前就把飯菜做好了,又把白煮蛋放到涼水裡擱了會兒,摸著不燙了這才撈出來塞到
喜寶肚子上的小兜兜裡。
喜寶拍了拍鼓鼓的小兜兜,笑出了兩個小梨渦。
這時,外頭有了動靜,喜寶跑出去一看,頓時更高興了,邊跑邊叫:“媽,奶給了我兩個蛋蛋,我分你一個!”
說著,從兜裡掏出了個白煮蛋,硬是塞到了張秀禾的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