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無風,四下寂靜。
黑袍男人沉默屹立,雙目怔然,死死盯著石桌上的一頁書紙。
良久,他左腿輕動,朝著樹林方向邁開一步。
那是謝星搖所在的地方。
——不,不可以。
書靈恨恨咬牙,五指用力,將手裡的書頁攥出道道褶皺。
他怎能屈服於區區一個人族。
他已到金丹修為,哪怕放眼於整個九重琉璃塔,都稱得上實力頂尖。無數小妖小魔對他心生忌憚,連靠近他都會瑟瑟發抖、說不出話。
實力強悍的他、不可一世的他、殺伐果決的他……
要淪為人族的工具?
做夢。
用儘全力收回腳步,黑袍青年深吸一口氣,目露寒光。
腦子裡天人交戰,快要變成一團漿糊。
理智告訴他必須保持冷靜,儘快殺了那個可惡的女人,絕不能受她支配。
但與此同時,有道聲音不停對他竊竊私語:他雖看不起人族,但謝星搖與眾不同,必須保住她的性命。
不幸的是,後麵那道聲音越來越大,漸漸填滿整個識海,他的意識被渾然占據,搖搖欲墜。
意識到這一點,男人憤懣咬牙,手中邪氣乍起,現出一條鐵鏈。
鐵鏈粗糙冰涼,被他毫不猶豫纏上雙手,眼見雙手雙腳皆被縛住,書靈鬆下口氣,唇角輕勾。
隻要把自己困在這裡死死鎖住,他就不可能去往謝星搖身邊。
——那蛇蠍心腸、詭計多端的女人,休想從他這兒得到一分好處!
*
書靈在涼亭之中飽受折磨,謝星搖這邊同樣不好受。
她趁書靈不備,溜進涼亭寫了兩大段話,之後迅速離開,擺脫了他的追擊。
按她原本的打算,是和晏寒來藏身於樹林中,透過枝葉間的縫隙觀察涼亭裡的動靜,看看心願究竟能不能實現。
如果一切循著她預想的軌跡,他們將多出一個金丹期修為的打工仔,從頭到尾貼身保護,減去不少麻煩。
就算願望不符合條件、無法變為現實,書靈隻會收取心願成真之人的魂魄,她同樣不虧。
然而理想很豐滿,現實卻不儘如人意。
她離開涼亭藏入樹林,還沒等書靈翻開亡靈之書,就覺察身後湧起的一股邪氣。
——九重琉璃塔邪祟遍布,除了亡靈之書,此地還徘徊著其它妖魔。
倘若與這隻突然出現的邪祟正麵對上,定會引來涼亭中書靈的警覺。
黑袍男人修為已到金丹,在願望尚未實現之前,一旦被他發現蹤跡,免不了一場你死我活的追殺。
所以還能怎麼辦。
跑唄。
就算要殺了身後的邪祟,也絕不能在書靈的視線範圍之內。
晏寒來本欲掐訣念咒,已然顯出幾分殺意,謝星搖拉住他袖口就跑,一路穿過葳蕤枝葉,與湖心亭漸行漸遠。
她動作飛快,邪祟窮追不舍,好在沒發出太大聲響,身形掠動間,林聲簌簌,好似疾風吹過枝椏。
“晏公子,”這片樹林又大又密,謝星搖沒找到對應的石碑,隻能壓低聲音問他,“能判斷它的修為嗎?”
晏寒來應得極快:“築基低階。”
這也是個築基。
謝星搖心下一動。
他們進入九重琉璃塔這麼久,金丹修為的邪祟,到現在隻見過一個書靈。
如果她的願望真能實現,讓書靈心甘情願給他們打苦工……
起碼麵對九成邪祟的時候,他們都能肆無忌憚橫著走。
她心中生出期待,眼看已跑出了一段距離,五指掐訣,轉頭對上追趕在身後的邪祟。
這是一團浮在半空的黑霧,通體幽暗、邪氣彌漫,看上去並無實體,好似蠕動的沼澤。
見她轉身,黑霧興奮一顫,煙氣滾滾,凝成數把長刀的模樣。
刀鋒銳利,無一不是指著他們所在的方向——
須臾,長刀迅如疾風,迎麵而來!
謝星搖鬆開拽著晏寒來袖口的左手,掌心靈力流瀉,護盾般將二人罩住。
恰在同時,她身側的少年右臂微抬,食指於虛空一點。
晏寒來指尖所過之處,靈力聚攏、燦如晚星,不消多時勾勒出一道精妙陣法,好似七星北鬥,白芒奪目。
電光石火間,殺陣淩空。
他結陣速度太快,饒是邪祟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黑霧堪堪躲過謝星搖的法訣,哪曾想到還有這等殺招,當即被穿透身體。
白芒澄淨,黑霧渾濁,兩相交融兩相消減,再眨眼,邪祟已被撕作萬千碎屑,落於塵土。
“……除掉了。”
心裡的石頭沉甸甸落了地,謝星搖拂去耳邊碎發,抬眸遙遙一望。
他們到了樹林深處,湖心亭早已消失在視野之中,遠眺而去,隻能見到鋪天蓋地的層疊綠浪。
也不知道她的願望怎麼樣了。
這地方的氣氛很是壓抑,參天大樹亭亭如蓋,四麵八方見不到光亮,唯有鬼火幽幽,映出盤虯臥龍、蓊鬱無邊的草木。
謝星搖不想多待:“我們先——”
她話音未落,忽然聽見一簇輕響。
像是身體穿過枝葉的聲音。
謝星搖沒再說話,做出防備姿態。
響聲越來越近,循著聲源探去,是片幽深密林。
林間綠浪茫茫,夜色如墨,暈開縷縷暗潮。在悄然交融的暗青裡,現出一道幽然白影——
謝星搖一愣:“月梵師姐?”
“搖搖、晏公子!”
一襲白裙的月梵麵露喜色,腳下步子愈發輕快,向著二人小跑而來:“我在林子裡感受到靈力波動,特意趕來看看,沒想到真能遇見你們!”
林中邪氣叢生,仙門靈力獨樹一幟,很是顯眼。
月梵身為淩霄山聖女,對靈氣的感知天賦異稟,自然能判斷出他們所在的方向。
獨自在這鬼地方折騰這麼久,終於見到兩張熟悉的麵孔,月梵如釋重負,卸下緊繃的力道。
“你們見到其他人了嗎?”
白裙幾乎被塵土染作淺灰,她大大咧咧拭去頰邊灰塵,看向謝星搖:“一路上可曾受傷?”
“我隻遇上了晏公子。”
謝星搖笑笑:“我們二人同行,危機小了許多——師姐呢?”
月梵頷首:“尚可。”
維持好明麵上的人設,月梵傳音入密:
[嚇死我了嚇死我了!走兩步就是一個妖魔鬼怪,恐怖片都不帶這麼拍的啊!]
謝星搖語有悲痛:[而且修為還被壓在煉氣,好難,真的好難。]
傳音結束,她很快開口:“話說回來,師姐為何會出現在這片林子裡?”
久彆重逢的喜悅一刹凝固,月梵不知想到什麼,麵色稍凝:“說來慚愧,我正在躲避一隻邪祟的追擊。”
謝星搖:“何等修為?”
“築基。”
月梵蹙眉:“雖然隻有築基修為,但它異常難纏。我在九重琉璃塔裡殺過兩三隻築基的妖魔,唯獨撞見它,沒法用蠻力解決。”
謝星搖瞬間被勾起興趣:“為什麼?”
“你們知道塔裡的規則吧。”
月梵抬眼與她對視,拿出一顆浮影石:“這是那隻邪祟的規則。我被它折騰得夠嗆,特意用浮影石記了下來。”
樹影婆娑下,一縷清光溢開。
浮影石散出淡淡白芒,在光影聚散的畫麵裡,謝星搖見到一塊石碑。
【邪祟名:狡妖】
【外形與人族相似,性情狡詐,報複心極強。】
【一.一旦受到攻擊,將對進攻之人展開報複性追殺,日日夜夜緊跟其後。追殺曠日持久,直到遭受另一人的攻擊,才會改變報複對象。】
【二.狡妖不止一隻。倘若殺滅其中一隻,將引來更多狡妖對你展開報複,不死不休。】
謝星搖:……
謝星搖由衷感慨:“這規則,好惡心。”
一隻邪祟死皮賴臉跟在身後,時刻對你展開追殺。
偏生它來自一個報複心極強的種族,你有苦不能言,打不得更殺不得,隻能一味躲藏。
晏寒來道:“若是讓邪祟攻擊它呢?”
“我試過了。”
月梵應得飛快:“但這玩意兒很聰明,根本不會主動招惹其它妖魔鬼怪。我嘗試過將它引入混戰,結果狡妖躲得遠遠的,一門心思隻盯著我。”
她說著歎氣:“我被它狂追整整四條街,直到藏進這片林子,才終於消停一些——不過以它尋人的速度,估計不久就要出現了。”
在正常情況下,邪祟之間互不乾涉,不會彼此相殺。
除了那位狂傲嗜殺的書靈。
念及亡靈之書,謝星搖蹙了蹙眉。
如果她的願望成真,書靈應該會很快找來。
林子裡毫無動靜……是失敗了嗎?
她早就做好了失敗的心理準備,並未覺得多麼失落,思緒一轉,回到狡妖:“月梵師姐是攻擊它以後,才見到石碑嗎?”
“嗯。”
月梵苦笑:“是我莽撞了。當時情況特殊,我發覺它的修為隻有築基初階,沒想太多就動了手,想要殺之而後快。”
“情況特殊?”
月梵一頓:“我無意間經過它老巢……見到很多人的遺物。”
謝星搖同樣動作一滯。
“衣物和法器被隨意丟在角落裡,有不少落灰發了黴,等我透過窗戶細細去看,還望見幾封家書和遺書。”
月梵長睫輕顫,語調稍低:“我想把它們帶走……臨終之時寫下的話,總不能爛在這座塔裡吧。”
不知有多少人被它所害,狡妖死死守著老巢,要想進去,隻有將它解決。
也難怪月梵會不假思索地動手。
“也就是說,現在的情況是——”
謝星搖思忖片刻:“狡妖不會主動招惹其他人和邪祟,而是一心尋找你的蹤跡,如此一來,很難出現第二個攻擊它的對象。”
“嗯。”
月梵沉吟:“狡妖實在煩人,如果找不到解決之法,我就與你們分開。否則有它陰魂不散跟在身後,你們也得戰戰兢兢。”
哪能分開。
謝星搖聞言張口,沒來得及出聲,又聽見一陣窸窸窣窣。
月梵眼角一抽:“熟悉的氣息,是它來了。”
[晏公子。]
趁著狡妖還沒出現,謝星搖飛速傳音:[有中階隱匿符麼?]
雀知贈予的天階隱匿符早就失了功效,狡妖築基修為,要想徹底瞞過它,需得一張中階符籙。
晏寒來:[兩張。]
他心知謝星搖的用意,手中暗光一現,法符淩空,落在月梵後背。
白裙女修傳音道了聲謝,閃身藏進林中。
窸窣聲響越來越大,謝星搖穩下心神,恢複如常的神色。
但見身側枝葉顫動,一隻慘白大手拂開樹叢,鬼火幽幽,照亮男子消瘦的臉龐。
狡妖與人族相貌相似,看上去像個平平無奇、麵帶病色的中年男人,一雙黑眸深不見底,瞥見謝星搖,噙出幾分笑意。
“公子、小姐。”
麵對旁人,狡妖表現得溫和有禮,絲毫瞧不出追殺時的凶神惡煞:“二位可曾見過一個白裙姑娘?”
演技真好。
月梵藏身於林間,輕扣眉心。
她幾乎用遍了所有辦法,狡妖仍是窮追不舍。
隱匿符的效用並不持久,她藏得了一時,等符籙失效,這隻邪祟還是會追上來。
身後跟著這樣一個惱人的東西,無論如何,她不能拖累同伴。
……等搖搖回答“沒見過”、把狡妖唬走後,她就向林外的兩人告彆吧。
中年男人話音落下,林中隱有冷風徐徐。
下一刻,月梵聽見謝星搖的回應。
“見過啊。是不是雪色長裙、相貌出挑、頭發有點兒亂?”
月梵:?
“正是!”
狡妖喜出望外:“實不相瞞,那姑娘盜走了我的傳家寶貝,是個可惡小賊。我尋她已久,可不知怎麼,氣息到這裡就斷了。”
月梵冷靜整理思緒。
回答“見過”,其實是一種更好的應對手段。隻要給他指出一個截然相反的方向,就能讓狡妖浪費不少時間。
她懂了。
她頓悟的一刹,樹叢外的謝星搖發出一聲低呼,不敢置信般睜大雙眼:“我姐姐偷走了你的傳家寶?”
月梵:?
等等。
她好像,又不太懂了。
狡妖同樣愣住:“姐姐?”
“莫非是為了小妹的重病。”
謝星搖麵露迷茫,雙拳握緊:“可她怎能……”
小妹。
月梵更懵:她倆什麼時候多出了一個妹妹?
他們攏共三個人,看晏公子,也不像啊。
狡妖也是雲裡霧裡,試著捋清她的邏輯:“那白裙姑娘是你姐姐,你們還有個重病的妹妹,急需錢財救治?”
謝星搖點頭:“不錯。”
她說著咬牙:“從小爹娘就告訴我們,做人要清清白白,絕不能行偷雞摸狗之事。前輩,我替姐姐給你賠個不是。”
有戲。
她的表現毫無破綻,狡妖一喜:“竟是這樣。我雖同情你們,可那寶貝是我祖傳下來的珍品,被你姐姐這樣一偷……你彆怕,若她誠心悔過,我便不做追究。”
他一頓:“不過在那之前,我總得和她談談。姑娘,你姐姐究竟去了何處?”
“她回家照顧小妹了。”
謝星搖目露悲怮:“我家小妹命苦,年紀輕輕就罹患天花肺癆傷寒和麻風,早些年前險些重度癱瘓半身不遂,是姐姐將我們養大,付出良多。”
“那,”他對這一家子的悲慘故事不感興趣,隻想套出女人的下落,“你家在哪兒?”
謝星搖抬頭看他一眼。
她瞳仁清亮,泛出幾縷柔和微光,看上去溫和無害,半晌,輕聲回應:“靠近外城,南邊的那條老街。”
這是一處熟悉的地方,晏寒來心有所感,眉梢輕揚。
在他身側,謝星搖仍在真情實感地闡述:“我小妹隻有十歲,時常在街頭晃蕩,穿著身紅裙子。因為曾經中了妖毒,她雖是人身,相貌卻與貓無異——姐姐一直守在她身邊,隻要找到她,你就能見到姐姐了。”
而她身前,清瘦蒼白的男人眉眼舒展,勾出一個淺笑。
原來如此,真是姐妹情深。
隻可惜,倘若眼前的小姑娘知曉他真實身份,明白他並非什麼好人,而是要將她姐姐逼向死路的邪祟……
到那時候,她會露出怎樣的表情呢。
無辜之人絕望的神色最是美味,他迫不及待想要見到那時的景象,由於太過興奮,心口怦怦直跳。
“多謝。”
狡妖笑:“我定會好好勸勸你姐姐,讓她迷途知返。”
“嗯。”
謝星搖亦是揚唇:“小妹兒時撞過後腦勺,腦子不大聰明。她很害怕突然搭話的陌生人,前輩若是見了她,大可談談我家的事,讓她相信你是我和姐姐的熟人。”
一段話說完,一人一邪祟安靜對視,雙雙笑得禮貌。
情報得手,狡妖心情大好地離開了。
中年男人的身形逐漸被林海吞沒,月梵掐著時間出來,掩不住好奇:“小妹是誰?那條街上真有個紅裙子小女孩嗎?”
“嗯。”
謝星搖耐心解釋:“我剛出外城的時候——”
她話音未落,林中又是一刹風起。
月梵被狡妖折磨出了絕佳的反應能力,順勢抬眼,握緊手中長劍。
她本以為是狡妖中途折返,但……
好像不太對。
狡妖的氣息陰森冷淡,裹挾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腥臭,雖然惹人厭惡,卻不會讓她心生恐懼。
然而此刻威壓鋪開,不過轉瞬,濃鬱邪氣便填滿林中的每一處角落。
漆黑暗影形如潑墨,沉沉壓在她心口,殺氣太濃,連呼吸都費力。
這是遠遠淩駕於狡妖之上的力量。
長劍出鞘,發出嗡然一響。
月梵邁步護在謝星搖身前,透過重重疊疊的霧,望見一抹孑然的影子。
一個黑袍男人。
殺意由他而生,來者不善,顯而易見不好對付。
至於修為,應在金丹。
他們一行人全被壓在煉氣,遇上他,恐怕與單方麵挨揍的沙包沒什麼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