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霧森冷,黑袍男人停下腳步。
他生有一副冷峻麵孔,劍眉緊蹙,手中長劍幽然生光。
須臾,男人冷聲開口,殺機畢露:“找死。”
看起來脾氣很不好。
這隻邪祟若是突然發瘋,大不了和他拚個魚死網破,她好歹是個仙門弟子,還能怕他不成。
忽略自己輕顫的指尖,月梵凝神看他一眼,握劍的右手更加用力。
不知是不是錯覺,男人冷若寒冰的臉上,痙攣似的抽了一抽。
下一刻,月梵聽他再度冷聲:“方才離去的邪祟有眼不識泰山,竟用邪氣汙了謝仙長的眼,著實可恨,它該死!”
月梵:……?
啥呀這是?
黑袍男人擺正神色:“謝仙長,需要我將它除掉麼?”
月梵:……?
停停停,“謝仙長”是指搖搖沒錯吧?這舔狗般的發言是怎麼回事?她到底錯過了什麼?完全聽不懂啊!
與她相比,謝星搖的反應冷靜許多。
似是早就料到這幅景象,麵對殺氣四溢的黑袍男子,她竟禮貌笑了笑:“不用,多謝。”
她說罷一頓,看向身側的月梵:“月梵師姐,既然狡妖走了……趁這個機會,你還記得它的老巢在哪兒嗎?”
“記得。”
月梵滿臉懵:“不過在那之前,我有一個問題,不,兩個……也不對,總之很多很多。”
*
幽都,老街。
蒼白的中年男人行於長街之上,目光冷然,逐一掃過街頭巷尾。
然後輕而易舉地,找到那一抹血紅顏色。
身穿紅裙子,約莫十歲年紀,生有一張貓臉的女孩。
他找到了。
狡妖心生愉悅,步步向她靠近。
聽見腳步聲,女孩怯怯抬頭,對上他目光:“叔叔……我迷路了。這裡好黑好可怕,你能送我回家嗎?”
狡妖毫不猶豫:“能。”
其實他對這個小孩一絲興趣也沒有,更不願在她身上浪費時間。
但為了套話,他還是佯裝熱心:“你彆怕,我不是壞人,沒有彆的心思。”
房屋陰影下,紅裙女孩眸光一動,冷如蛇蠍。
——撒謊。
不知怎麼,這小孩看他的眼神冷淡了幾分。
應該是錯覺。
一個十歲的孩子,總不可能看出他在說謊吧。
狡妖決定開門見山:“小妹妹,你姐姐去哪兒了?”
女孩一愣:“我姐姐?誰?”
“當然是你最大的姐姐。”
狡妖笑笑:“她偷走了我的家傳寶貝,此物十足珍貴,我必須尋回。”
還是撒謊。
紅衣女孩冷冷低頭,她根本沒有姐姐。
也挺神奇。
這男人說了洋洋灑灑一大段話,從姐姐到家傳寶貝,愣沒一句是真的——
這就是謝星搖的計劃。
要想讓狡妖停止對月梵的追殺,必須令它受到另一道攻擊。
狡妖狡猾至極,會自行避開凶殘的妖魔,若要引誘它上當,必然選擇一隻看似柔弱、不會讓它心生戒備的邪祟。
蛇女凶戾,食人之屋詭譎萬分,唯有徘徊在街邊的紅衣女孩瘦小纖盈。
紅衣之女憎惡謊言,狡妖不會“主動”招惹她,卻可以“被動”地向她說出謊話,從而被她襲擊。
謝星搖告訴它的全是謊言,狡妖信以為真,轉告給紅衣女孩時,仍會被判定為說謊。
而且是越來越離譜的假話。
“我絕不會騙你。”
瞥見女孩愛搭不理的神情,狡妖正色:“千真萬確!”
——謊言。
看來這女孩還是信不過他,不願透露姐姐的去處。
狡妖細細思考,回想起謝星搖曾說過的話,讓他自證身份,說些熟人才知道的事情。
“我知道的,她為治好你的病四處奔波,這些年來很是辛苦。”
他說著一笑:“真是個好姐姐。”
——謊言。
“不止這些,我還知道關於你的事情。”
中年男人露出惋惜之色:“年紀輕輕就患上了天花肺癆傷寒和麻風,還險些半身不遂……你腦袋也有些問題,對吧。”
謊言謊言謊言謊言——
她從沒聽過這樣離譜的謊言!
生有貓臉的女孩忿忿抬頭,止不住渾身戰栗。
“現在總該相信我認識你姐姐了吧。”
狡妖道:“她在——”
剩下的言語沒來得及出口,全被他卡在喉嚨。
因為他忽然意識到一個很重要的事實。
無論是含辛茹苦的姐姐,還是身患重病的妹妹,皆是那個陌生姑娘的一麵之詞。
如果她說了謊呢?
可她費儘心思編造謊言的目的何在?僅僅為了讓他來到這裡,幫他的獵物爭取時間?
幼稚的把戲。
無論相隔多遠,隻要獵物還在幽都,就絕對無法擺脫他的追殺。
在他思索的間隙,身前的女孩忽地開口:“叔叔,我姐姐……長什麼模樣?”
【規則二:當她向你提問,務必如實相告,切記不要撒謊、不要撒謊、不要撒謊!】
狡妖無甚遲疑:“你的姐姐?一個白裙子長眼睛,一個紅裙子圓眼睛,都挺漂亮。”
他的確沒有說謊,但也的確句句是假。
因為從頭到尾,女孩根本沒有姐姐。
空氣裡忽然安靜。
莫名的慌亂自心口生出,狡妖打了個哆嗦。
再抬眼,但見貓女紅衣如血,十指陡然生出如刀利爪——
猝不及防突如其來,驀地刺向他咽喉!
狡妖:?
狡妖:???
與此同時,街邊一座破敗小樓。
謝星搖大致講述了【紅衣之女】與【亡靈之書】的特性,月梵驚歎連連,直豎大拇指:“真牛,還是你會玩!”
經過月梵的指引,他們已經抵達狡妖的老巢。
這座小樓貌不驚人,是幽都隨處可見的建築類型,直到進入樓中,謝星搖眉心一跳。
正如月梵所言,這裡被隨意丟棄了諸多物事,有衣物有首飾,也有不少散在角落裡的發黃宣紙。
她拾起其中一張,確是某人臨死之際的遺言。
謝星搖在小樓中緩緩踱步,逐一拾起封封遺書,跟在她身後的黑袍男人沉默不語,咬牙切齒。
他終究還是離開了涼亭。
他怎麼會離開涼亭呢。
鎖鏈、定身咒、結界陣法,所有法子他都試過,卻沒一個有用。
無論如何掙紮,他最終都會臣服於亡靈之書的力量,心中騰起陣陣渴望與崇拜,隻想快些見到謝星搖。
他快瘋了。
強烈的殺心翻湧不休,想殺的人就在身邊,他卻始終下不了手。
險惡狡詐的人族,遲早有一天,他要將她碎屍萬段!
這個念頭堪堪浮起,他聽見謝星搖道:“對了,你有名字嗎?我們不能就叫你‘亡靈之書的書靈’吧?”
是在問他。
書靈氣得雙目猩紅,回以冷笑:“廢話少說。我的名字與你何乾,等你死在我手上——”
少焉,許願強製生效,男人眼尾又是一抽。
書靈:“謝仙長,我方才怎會說出那般無理的蠢話,請你原諒!我身為書靈,一直與亡靈之書共享同一個名字。”
什麼東西什麼東西,這是他一個堂堂金丹邪祟說出來的話嗎?像話嗎?
黑袍男人氣得哆嗦,隻恨不能縫上嘴巴。
“這樣啊。”
謝星搖若有所思:“為了叫起來方便一點,不如我給你想個稱呼?”
“區區一個人族,有什麼資格——”
書靈中途岔了口氣,再張嘴,帶出幾分笑意:“有資格,太有資格了!無論謝仙長如何稱呼我,我都會開心。”
這段話可謂狗腿至極,一旁的月梵聽得倒吸涼氣,後背直起雞皮疙瘩。
原來這就是金丹邪祟的格調,她悟了。
謝星搖點頭:“那我就叫你‘小亡’吧,聽起來親切。”
小亡。
月梵大受震撼。
好端端一本亡靈之書,陡然成了“小李”“小張”“小王”一類的打工仔稱號——
而且和“小王”同音真的沒關係嗎,真的好打工仔啊!
在願望的強製作用下,書靈笑得憨厚:“好!‘小’字纖盈靈動,朗朗上口;‘亡’字蘊藉了厚重曆史感,與我的身份彼此交映。二者結合,堪稱妙絕。”
書靈:……
俄頃,書靈笑意退去,殺氣更盛:“想死?”
月梵打了個哆嗦。
聽這語氣,書靈絕對是不想接受吧!
這間屋子裡的遺物太多太雜,幾人商議之後,決定先簡單整理一番,再裝進各自的儲物袋。
在謝星搖的安排下,書靈開始給雜物使用除塵訣。
他很氣。
他遏製不住地又想殺人。
何為邪祟,邪念橫生、無惡不作,無數人想要得到他的力量,用以燒殺搶掠,胡作非為。
如今當真有人將他驅使——
書靈默默低頭,看向堆積如小山的雜物。
他的頭一個任務,是清潔打掃。
用凶戾殘忍的邪氣,清潔打掃。
他想問這合理嗎?
“除塵訣清理塵土還真是有效。”
謝星搖擺好一堆書冊典籍,麵露好奇:“有什麼術法可以用來整理房間嗎?”
書靈:“嗬嗬。”
書靈冷笑:“世上沒有用不完的法術,隻有生不儘的懶鬼。又不是四肢無力——”
他話鋒一轉:“無論謝仙長是不是四肢無力,我都願意幫你清理。”
月梵:……
真的好舔啊你!
謝星搖拾起的書本很快疊在一起,由於又多又雜,最好由一根繩子固定,以免在儲物袋裡散開。
“我想想,繩子是在——”
她尚在翻找儲物袋,身側的書靈突然開口:“謝仙長,我這兒有繩子。”
他說話時遞來一根極長極細的白繩,看上去材質獨特、價值不菲,正往外滲出縷縷幽光。
月梵好奇:“這是什麼?”
“龍綃製成的繩子。龍綃久經耐用、韌性極佳——”
說到一半,書靈笑容褪去,好不容易恢複一點兒理智:“呸!快還給我!龍綃千金難求,不可能用來捆書打雜活,不可能!”
謝星搖已經用它綁好了一捆古籍。
晏寒來整理好信紙遺書:“這些呢?”
“太薄太多,也很容易散開。”
謝星搖道:“不如找個盒子裝起來。”
“盒子我也有!”
書靈喜滋滋湊上前,往她手中塞去一個木盒:“這是千年龍血樹製成的寶貝,謝仙長儘管用。”
謝星搖道了聲謝,把信紙穩穩當當放入其中。
“不、不可以!”
強製力暫時褪去,書靈目眥欲裂:“我的龍血盒,這些凡俗之物怎麼配!”
“怎麼不配。”
謝星搖瞧他一眼:“信紙裡是他們一輩子最後留下的話,千年龍血木還能再長,這些信不可能再有了,很珍貴的。”
她頓了頓,眼底暗光倏動:“小亡,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們這個隊伍呀?”
嘶。
莫名的熟悉感直躥天靈蓋,月梵心中警鈴大作,挺直後背。
哼。
書靈一聲冷嗤,這個問題的答案不必言說,所有人都懂。
“其實我們都很看重你——你看,你是金丹修為,實力比我們強得多,就連清潔整理,效率也是最高。”
謝星搖推心置腹:“我們年紀輕、修為不高、經驗也不豐富,是一個不成熟的年輕團隊。你為我們做的事,我全都看在眼裡,你是團隊的功臣,我們究竟能不能走到城中,未來還是要靠你的。”
這、這是——
月梵悟了。
這分明是傳說中的無良老板畫大餅!
謝星搖歎氣:“你心性如此之高,難道心甘情願屈居在涼亭裡嗎?”
聽得此句,自始至終十分暴躁的書靈,終於露出了怔忪之色:“我……”
謝星搖看著他雙眼:“我知道,你不甘心。這也是我欣賞你、信任你、讓你加入我們的原因。”
書靈一愣:“是、是嗎?”
原來她是出於欣賞之意。
她如此信任他,自己卻毫不領情,是不是……
不對。
他絕不能上了這個女人的當,這一定是謊言!
“試想一下,倘若你能助我們推翻琉璃塔,屆時整個小世界裡的邪祟都要對你俯首稱臣。”
謝星搖字字輕緩,聲聲入耳:“你的名字將被它們銘記,得救的無辜百姓對你感激涕零,你風光無兩,所有人都會知道亡靈之書。”
畫大餅,即用虛無縹緲的美好前景安撫員工,讓員工打滿雞血,為理想而奮鬥。
大餅一個接一個往嘴裡塞,淳樸老實的邪祟被撐得有點兒懵。
但不可否認的是,這餅,吃起來真香。
這樣想來,她似乎……並沒有對他做出多麼過分的事情。
謝星搖,或許沒他想象中那麼差。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裡。今天的點滴積累,是為了明日的成功。同理,你稱霸九重琉璃塔的道路,也不會一蹴而就。”
謝星搖拍拍他肩頭:“沒有可恥的工作,隻有可恥的工作態度——哪怕是眼下的清潔整理,也是為你日後鋪平道路的一小步,不要看不起它,要全心全意做好它。”
謝星搖:“我知道你並非愚蠢嗜殺之輩,好好想想我說的話,也想想你該做的事,好嗎?”
月梵:……
你真的好資本家啊!!!
謝星搖塞餅結束,順利退場。
黑袍男人獨自坐於角落,身前是小山般的衣物法器,身後一縷涼風拂過,吹動他淩亂的發。
悲涼。
除了悲涼,還是悲涼。
無窮儘的悲涼之意彌散而出,壓彎了這位金丹邪祟的腰。
此刻他佝僂著坐在原地,沒有動靜。
像一根被壓榨乾淨的韭菜。
月梵試探性上前一步:“你……還好吧?”
半晌的沉默。
當黑袍男人昂首伸眉,久久沉寂的雙眼裡,燃起一簇堅毅的火光。
“今天的點滴積累,是為了明日的成功。”
書靈握拳,擰眉,手中邪氣凝集,同時施展出三道除塵訣:“還有需要清理的東西嗎?彆客氣,儘管來。”
月梵:……
真成打工仔了。
小亡,你清醒一點啊小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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