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雙更合並(1 / 2)

皇兄 耿燦燦 12758 字 4個月前

這個初冬,似乎比往年來得更為寒冽。

負責灑掃的小宮人在晨霧中穿梭,飛揚的衣帶隨風飄蕩,衫子裙子是白的,鬢邊的珠花也是白的。恍若一朵朵白花。

花本該是美的,是盛放的,但永安宮這些白花似的宮人,是不敢像花一般張揚美麗的。

自廢太子逝世後,百天內禁絕歌舞,七七四十九天內禁屠宰,一月內禁嫁娶。宮人更要小心謹慎。

廢太子死的時候已不是太子,死後卻仍享了太子下葬規製,有的甚至超過儲君規製——官民服喪百日,就不是儲君該有的規製。

寶鸞從輿車下來,穿過紫宸殿外排列的一行行甲士,走進廳堂後的花障,在長廊邊停下。

長廊石階上,女官正在掌摑一個年紀小小的宮人。

女官問:“還笑不笑?”

宮人被打得臉頰高腫,哭噎著回答:“不笑了。”

女官沒有就此住手,繼續訓斥:“是不敢笑,還是不想笑?”

宮人抖著顫栗回答道:“洛王殿下仙逝,奴心中悲痛,如何笑得出?”洛王,是廢太子死後的追封。

女官滿意點點頭,沒有再打她,指了庭院外一處靠牆的角落:“去那裡跪著,跪到天黑為止,不準進食。”

一聲無意的笑聲,招來一場掌摑和一天的罰跪,小宮人嗚嗚咽咽磕頭,不但不能抱怨,而且還得謝過女官的教誨。

教訓完小宮人,柳女官這才發現寶鸞的身影,連忙上前行禮:“公主。”

寶鸞朝小宮人罰跪的地方看了看。

柳女官欠身,緩聲道:“讓公主看了笑話,是婢的不是。婢雖罰她,卻是為救她,今時不同往日,一聲笑是會喪命的。”

寶鸞何嘗不知宮內的禁忌,內宮多日未聞笑音,是聖人不準人笑。她停下來,卻不是為那個不小心笑了一聲的小宮人。

柳女官上前兩步,小心翼翼壓低聲音道:“陛下悲痛,還請公主勸慰些。”

寶鸞斜睨她,這無疑是個美麗的女郎,身姿窈窕,花容月貌。

紫宸殿沒有寵妃,卻有一個又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官。她們中大部分人,是皇後所送。有時候幾年才送上一回,這一個,是去年廢太子從江南道回來時,被皇後送來紫宸殿的。

寶鸞神色淡淡,沒有理會柳女官的話,而是冷聲道:“辛勞你為娘娘分憂。”

柳女官有些吃驚,窘迫地看寶鸞一眼,不明白為何一向善解人意的三公主突然冷淡她,話裡甚至有些挑釁的意思。

女官們在紫宸殿行走,總有個彆格外受人禮遇,受禮遇的原因眾所周知,無需挑破。好幾年沒有這樣的人出現,今年是柳女官,她難免有些自得。

“公主此話差矣,雖然內宮之人皆受娘娘教導,但婢在紫宸殿侍奉,不但受娘娘的教導,更受陛下的教導。”柳女官揚眉,沒有半分羞慚,反而很是坦然。

寶鸞正眼不瞧,直接從她身邊走過。

柳女官一怔,被忽視的尷尬令她麵色不豫。

傅姆有些擔心,小聲向寶鸞進言:“這些人來來去去,雖然沒有名分如同浮萍,但在陛下麵前也能說上半句。公主何必招惹她?”

寶鸞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是怎麼了。像是一根刺紮在心上,她的心裡有刺,也想刺一刺彆人。

一看到柳女官,就想到皇後,想到皇後,就忍不住想到長兄。

寶鸞眼神怏怏,道:“我不喜歡她,姆姆,她的眼睛讓人生厭。”

柳女官的眼睛,是一雙秀長嫵媚的眼。皇後也有這樣一雙眼。

傅姆噤聲,這就不敢再開口。

寶鸞來到內殿,繡雪梅的門簾後,聖人獨坐窗下,背影削瘦蕭條,看上去老了好幾歲。

“阿耶。”寶鸞喚他。

聖人沒有回應,目光凝在窗外的臘梅上。

梅花開放,迎霜而立。

他曾在這滿樹寒梅下,教導他的長子什麼是英勇無畏,什麼是百折不撓。

眼前漸漸模糊,聖人回過神,聽到耳邊的呼喚聲“阿耶”。抬眸看去,原來是他最喜歡的女兒。

聖人招手:“小善,你來了。”

寶鸞輕步過去,行過禮,在聖人腳邊跽坐,仔細瞧了瞧,袖中伸出手,手裡攜絲帕。

絲帕在聖人麵上拭過,聖人看到絲帕沾濕的痕跡,先是疑惑,再是恍然。

原來是他的淚。

他苦笑著搖搖頭,打量眼前這個最貼他心的孩子。

她圓圓的杏眼,不複往日的水靈與朝氣,一派灰敗頹意蘊藏其中。唇沒有沾口脂,頰邊沒有施粉,白而略微發青,看上去沒有什麼氣色。

她的悲傷顯而易見。聖人從中得到一絲撫慰。

這世上至少還有一個人,毫無任何芥蒂,懷著一顆不摻任何雜質的心,情真意切地懷念明達。

“你不要終日痛哭。”聖人安慰道,讓她伏到自己膝上。

這般親昵舉動,成人後的子女與父母間鮮少有,天家更是如此。

古人提倡的教育,是防溺愛,嚴管教。一位受封建正統教育的父親,再如何寵愛女兒,也不會在她長大後還讓她伏在身上撒嬌。

寶鸞怔了怔,而後慢慢伏過去。

多日來的悲楚與無力,這就有了緩解與依靠。

眼淚,汩汩泣下,像潰堤的洪水。她哭得一抖一抖,嘶啞著嗓音說:“阿耶,讓太醫院開藥,要那種喝下後就不會感到心痛的藥,阿耶,你下令好不好,我和他們說,他們總敷衍我。”

聖人輕拍寶鸞的額頭,歎道:“傻孩子,他們不是敷衍你,世間沒有治心痛的藥。”

寶鸞捶捶胸口,淚眸霧霧:“可是這裡痛,很痛很痛。”

聖人撫撫寶鸞後腦勺,傳人進來:“吩咐陳院首,讓他給公主開些安神的藥。”

寶鸞想說喝不下去,聖人又道:“公主喝不下苦藥汁,讓製成丸藥。”

內侍領命,跪拜後退下。

寶鸞感受著這份關切,忽然更加難過。

她的眼淚一顆顆沾到聖人袍間,聖人也不怪,看她伏在膝頭泣淚,恍惚像是看到明達幼時學步,摔疼了要父親抱,哭得極為傷心,大眼睛噙著淚珠,哭幾聲停下來,擤擤鼻,然後繼續哭。

我的孩子。聖人痛心疾首,淒愴無聲大喊:明達,朕的明達。

聖人魔怔一般,喃喃自語:“世間這麼多父母子女,是慈愛的父母多一些,還是孝順的孩子多一些?”

寶鸞想著死去的長兄,脫口而出:“古有哪吒削肉還父剔骨還母。”

聖人僵了僵,問:“你說什麼?”

寶鸞仰麵,這才發現聖人麵色已變,眼神淩厲。她猛地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嘴唇微張,應該補救應該請罪,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聖人的慈父麵孔就此變幻,他審視寶鸞,聲音裡威嚴沉沉:“是誰教你的?”

寶鸞凝滯半瞬,隨即不慌不忙從聖人膝頭直起身。在他凜凜的眼風中,她恭敬地袖起手,行的君臣大禮:“回陛下,臣夜夢長兄不能寐。”

聖人久久凝視,看了不知多久,終是收起犀利的眸光。他重新攜過寶鸞,擦去她眼下淚水:“好孩子,你是朕喜歡的好孩子,你要做的,是看花照水,其他的,無需你操心。”

寶鸞辯道:“女兒沒有。”伏身,再次道:“女兒夜夜夢長兄,長兄有話不能言。”

她想為太子喊冤,想為太子正名,想讓聖人還太子一個清白。她有無數的話想說,可是聖人不願聽。

聖人臉上不加掩飾的煩躁,一個字都不想多聽,他揮揮手,示意寶鸞出去:“去吧。”

寶鸞揉揉發紅的淚眼,身體似墜千斤沉石,行禮後慢步走出去,走到門邊時一個踉蹌,差點跌跤。

宮人扶住寶鸞,寶鸞站定後下意識回頭看。

華麗的重重紗珠簾擋住內室中聖人的身影,有些飄飄渺渺海市蜃樓的感覺。

聖人的眼淚,聖人的溫情,埋在這海市蜃樓中,好似一切都隻是幻影。

寶鸞哽咽著攏攏身上的帛衣,腳下一步步恢複穩健,直到像來時一般的堅定。她沒有任何悔意,帶著對太子的悼念,昂首邁出紫宸殿。

冷香飄過深紅的長廊,琉璃瓦飛簷角,花影裡柳女官的麵容若隱若現。

她披著石青色帛衣風帽,悄悄往皇後殿中去。

翌日,皇後宣寶鸞。寶鸞去時,入宮拜見的貴夫人們也在。

庭院裡一個個形態各異的池子,池中引溫泉水,有魚嬉戲,有花房裡移植的芙蕖。

初冬賞夏荷,荷花隻能活一日。皇後的池中,水芙蓉卻日日盛放,永遠新鮮。

皇後指著池子裡一株碩大的紅蓮,當眾問寶鸞:“你自小聰慧,又愛念書,不如說些典故,讓我們聽聽古記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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