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子虛和尚(1 / 2)

沒過幾日, 柳岸就帶著自家小女兒去建國寺走了一趟。

兩個人騎馬去的。

柳毓穿了男裝,束起頭發,隨父親騎在高頭大馬上。因為麵白俊俏, 還引得一些姑娘駐足。

及至建國寺,柳岸讓與自己相熟的一位方丈與她說話。

色不異空, 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一開始她還打起精神來聽, 後來就忍不住打起瞌睡。

柳毓正撐著頭, 昏昏欲睡之時,不防柳岸忽然推了她一把。

“毓兒。”

“啊?怎麼了?”

柳毓一激靈,趕忙睜開眼睛。

柳岸卻道:“爹和方丈談談佛理,你自己去玩兒吧。”

求之不得, 柳毓撐著手站起來,向爹爹與方丈行了禮,就出門去了。

她走之後,禿頭白須的方丈抬手給柳岸倒茶:“你都安排好了?”

柳岸笑道:“那是自然, 我親自拿著謝鼎元的字去請的。”

“就不怕把你女兒拐了?”

“不會,他是個好孩子。”

建國寺柳毓來過許多次了,這幾年來求姻緣, 來的格外多。

也沒什麼好玩兒的, 她甩著衣袖, 百無聊賴地走在走廊上,忽然看見前邊有個藍衫、戴著小帽的小和尚蹲在水潭邊,用米粒兒喂魚。

她想了想, 一邊走上前, 一邊喚道:“小和尚, 我幫你……”

那小和尚抱著盛著米粒的木缽回過頭, 柳毓一驚,喊他也喊不出:“韓……”

韓憫站起身來,雙手合十,眉眼微垂,再溫潤平和不過:“施主。”

柳毓笑著道:“韓二哥哥,彆開玩笑了,你什麼時候出家了?”她歪過頭,想要看看韓憫的帽子下邊,有沒有頭發:“你剃頭發了嗎?”

韓憫後退兩步,正色道:“施主不要取笑小僧,小僧法號子虛。”

子虛烏有的“子虛”。

實在是覺得好笑,柳毓上下打量著他,又道:“你穿僧袍好好看啊,真的。”

韓憫有些無奈,抬眼看她,微怒道:“你這臭丫頭,都說了我是子虛了,認真點。”

“好好。”柳毓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爹讓你過來跟我講‘色即是空’嗎?你放心,我已經懂得了。”

她雙手合十,學著方才的老方丈的模樣,說了兩句佛偈。

韓憫抱起木缽:“不是說幫我喂魚嗎?”

“好啊。”

兩個人就在小水潭邊蹲下,將乾米粒散進水裡。

建國寺養的魚有些年頭了,都是大尾的紅錦鯉,頗有靈性。

潭水碧綠清澈,映出韓憫的模樣。

柳毓抱著手,小聲道:“韓二哥哥,你要是不想娶我,那我娶你吧,我出去寫詩掙錢,我肯定比彆的臭男人懂得珍惜你。”

這小姑娘在說什麼胡話?

韓憫不動聲色地往遠離她的方向挪了挪。

這時幾尾錦鯉擺動魚尾,激起潭底淤泥,攪渾潭水。

韓憫道:“你看,你喜歡的人一碰就碎了。”

柳毓默了默,最後點點頭:“也是,需要小心嗬護。”

韓憫無奈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你年紀小,一時被皮相迷了眼也是有的,要是等我老了呢?”

柳毓答不出。

方丈給她講了許多佛理,但是她好像還沒有想過這麼簡單的問題。

韓憫又道:“你現在喜歡,不過是匆匆看了一眼,回去之後,便把天底下最好的詞兒都加到我身上。你喜歡的是假的韓憫,我其實沒有你想的那麼好,你回去問問你兄長,我很驕縱的。”

柳毓捧著臉,思忖許久。

她最後道:“可是娘親總是問我,我覺得你就是最好的選擇,你比永安城裡其他貴公子好多了。”

“那也不過是最好的選擇罷了,有什麼意思?”

“我隻是想讓娘親彆來煩我,就說了你的名字。可是韓二哥哥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姑娘家一定要嫁人?”

思想超前,大齊反封建第二人。

原本韓憫想跟她說這個,但是礙於時代禮法,沒有輕易開口,卻不想她自己說出來了。

他刻意反問道:“姑娘家為什麼可以不嫁人?”

柳毓將問題反拋給他:“要是不想,為什麼不呢?”

“這件事你可要想好了,柳夫人那兒你要怎麼說,世人悠悠之口,你要怎麼看待?”

“我也沒想好,不過是隨口一說。”

柳毓苦惱地撓撓頭,卻發現自己頭上束著發冠,她靈機一動:“韓二哥,你說我要是扮成男裝,能入朝為官嗎?”

“大抵不行。被發現後,會牽連整個柳家的。”

她退了一步:“那……像兄長那樣在學宮做女學官呢?”

韓憫笑著看向她,還是以鼓勵為主:“或許可以,但是開了女學官的先例,接下來,女子自然也能讀書入仕。”

柳毓一撫掌:“對,就要這樣。我不要嫁人了。”

“入仕也不是你逃避嫁人的手段。女子入仕,或許你窮其一生,也隻能把它向前推動很小很小的一步,或許會被旁人阻攔,或許日後改朝換代,就會倒退回原地。你可想好了?”

“我會認真想的。”

柳毓活潑,說開了話,就漫無邊際。

每句話韓憫都聽進去了,仔細地與她分析利弊。

過了一會兒,潭子裡的錦鯉都吃飽了,咕嚕咕嚕地吐著泡泡。

柳毓忽然問:“肯定是我爹讓你過來跟我說話的,他用什麼請你過來的?”

韓憫摸摸鼻尖:“謝鼎元的一幅字。”

“原來如此。”

韓憫雙手合十:“今日不過是子虛小和尚與柳家小公子在一塊兒喂魚,又閒聊了兩句,你不用放在心上,等離了這潭子,就沒有子虛和柳小公子了。”

柳毓恍然地點點頭:“多謝你。不過小和尚,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你說。”

她探了探腦袋:“你有喜歡的姑娘家了嗎?”

韓憫神色坦然,目下無塵:“沒有。”

“真的沒有?”

“要說有,也確實有一個。”

“哪家的?”

韓憫認真道:“觀音姐姐。”

柳毓一下子就笑了:“那是神佛,我問你有沒有喜歡的人。小和尚,你念佛的時候,心裡想的是誰?”

不知道,或許有一個,小和尚垂眸。

柳毓也沒有追問,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我先告辭了,我爹說不定都等急了。”

韓憫怔怔地轉過頭看她,仿佛在想彆的事情,又點了點頭:“好。”

柳毓看著他,掩嘴微笑。

倒不是彆的意思,她隻是忽然覺得,韓憫現在,好像年節時、廟會上,用瓷做的小和尚不倒翁。

怪可愛的。

她走之後,韓憫又一個人,發呆似的,看了好久的魚。

許久之後,他才扶著地,緩緩地站起來。

腿蹲麻了。

他站起來,又把頭上的小帽摘下來。

悶得很,他晃晃腦袋,甩了甩頭發。

後來有人喊他的名字。

“韓憫。”

韓憫一邊捶腿,一邊回過頭。披散的烏發被風吹起,透亮的杏眼裡映出男人的模樣。

他捶腿的動作一頓,想起柳毓問他:“小和尚,你念佛的時候,心裡想的是誰?”

——小文人,你寫字的時候,心裡想的是誰?

子虛小和尚就這樣墮入凡塵。

*

先皇好美色,太後娘娘還是太子妃,還是皇後的時候,就明白了。

她也不甚在意後宮到底有多少人,仿佛自己老早就守了寡,從不把先皇放在心上,隻做好自己的事情。該教養孩子就教養,該管理後宮就管理。

習慣每月來一次建國寺,上香祈福。

今日正巧得閒,傅詢也跟著母後來建國寺。

在沙場朝堂見過太多的生殺之事,便不大信神佛之事。

他覺著無趣,陪著太後抄了一會兒經,就推說寺院的香火味太濃,嗆得他胸悶。

太後專心抄經,眼睛也不抬一下,就請他出去走走。

今日是另一位起居郎,於大人當值,他要跟著,也被傅詢擺手遣散。

傅詢背著手,在建國寺的黃牆紅瓦下閒走,心想著,今日要是韓憫當值就好了。

韓憫肯定還沒怎麼來過——

然後他就看見有兩個人蹲在水潭邊喂魚,一邊喂魚還一邊說笑。

韓憫不僅來過建國寺,還是和彆人一起來玩兒的。

就算穿著一身和尚的衣裳,韓憫的背影他也認得出。

在一塊兒睡了好多次了,抱都抱過了,他連韓憫腰上有兩個腰窩都知道。

隻是另一個人他認不出,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

他有些酸溜溜的,韓憫竟然還有他不認識的朋友。

嗬。

很快的,那個人就站起來了,向韓憫辭彆。

傅詢這才發現,那不是誰家的公子,那是柳家的二姑娘柳毓。

好啊,傅詢雙眼裡怒火在燒,他一早就知道,柳家安著把柳毓許給韓憫的心思。

他二人也真是厲害極了,一個扮小和尚,一個穿男裝。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兩人見一麵有多難呢。

但是柳毓很快就走了,韓憫一個人蹲在水潭邊,伸手弄魚。

他還不肯走。

過了一會兒,韓憫才終於站起來要走。

大約是蹲得久,腿麻了,就站在原地捶腿。

活該。

但傅詢還是喊了一聲,自以為語氣冷淡:“韓憫。”

他二人離得遠,韓憫站在角落裡的小水潭旁邊,傅詢站在佛寺走廊的圓門下,日光照出屋簷陰影,照得他的神色也晦暗不明。

韓憫隨便將摘下來的帽子重新戴上,拖著酸麻的腳轉回身,朝他作了個揖,然後一蹦一跳地走向他。

傅詢分明氣極了,卻仿佛又有些委屈,邁開長腿走到他麵前,抬手一托他的胳膊。

“你在這裡做什麼?還穿成這樣。”

韓憫想先在台階上坐下,但是傅詢不準,要他先把事情說清楚,所以握著他的手臂不放。

韓憫隻好先解釋:“前幾日柳夫人忽然來問問我對二姑娘的意思。”

我就知道。傅詢抓住他的手握緊了。

韓憫皺了皺眉:“我自然是回絕了。但是柳家伯父不太放心,今日帶她過來和方丈說說話。柳伯父又請我開導開導她,我就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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