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他心亂了(1 / 2)

韓憫束冠這日, 收了許許多多的禮。

韓家人給他的,他的朋友們給他的,還有宮裡給他的。

旁的人難得有一次宮裡的恩賞, 東西都好好的供在案上。

傅詢卻生怕他不用,還特意讓傳旨的人帶話給他, 送的紙筆墨盒,明天他進宮,就要看他用上。

韓家人都在院子裡接旨, 謝恩之後, 前來傳旨的衛歸就讓宮人們把東西都送到韓憫房裡去。

韓家人都在,韓禮自然也在。

他站在韓憫後麵, 看著流水一般的賞賜,再看看和探花郎楚鈺、禦史大人溫言站在一塊兒說笑的韓憫,忽然想起幾年前自己行冠禮的場景。

他們家在桐州城,也算是小富之家。因著兄弟四個,隻出了他一個讀書人, 冠禮辦得也十分氣派。

那時韓爺爺還沒有回到桐州, 替他束冠的是族中一位舉人長輩。雖然也德高望重,但是也比不上被先皇誇讚過“堪為文官之首”的老韓史官。

他家裡人都不太懂得風雅之事, 收的禮物也不過是尋常的一些玩意。既比不過韓憫收到的珊瑚華貴,也比不過他的孤本古籍珍稀。

那位長輩說他有狀元之才,日後必成大器。

他也是這樣想的, 年少時老師就說他頗有天分,在私塾中比同窗遙遙領先。

後來考了秀才舉人, 在桐州那樣的貧瘠之地, 也是難得的頭一份。

他一直自命不凡, 直到來了永安。

柳老學官說他的文章不好, 他認了,細細地改過了。

可是韓憫怎麼也能說不好?

韓憫不過是比他多得了幾分機緣,多得了旁人許多的偏愛。

他的爺爺從前是文官之首,老師又是柳老學官。

幾個朋友,上至丞相禦史,還有落魄狀元,都和他交好。

皇帝也喜歡他,偏偏他自己還不知道。

韓禮站在原地,出神地站了一會兒。

等回過神,宮人們已經把東西都送到韓憫房裡去了,韓憫將來傳旨的衛歸與內侍送出門外,又歡歡喜喜地和朋友們出去閒逛了。

韓禮強忍下心中不服氣的感覺,準備回去溫書,忽然有個小廝叫住他。

“堂公子。”

他回過頭,那小廝將一張疊好的紙遞給他:“聽說堂公子丟了詩稿,這是我們打掃庭院的時候撿到的。”

他的動作頓了頓,隨後接過紙張:“多謝。”

這是他刻意丟在內宅裡的,給柳毓看的。

他滿以為,自己沒有韓憫那樣的機緣,就應當自己創造關係。

卻不想柳毓理也這樣冷臉。

那小廝又道:“以後可小心點。”

他太敏感,連這句話,也以為是小廝在嘲諷他。

韓禮拂袖要走,行至廊前,聽見門外有人敲門。

他快步上前開門,不悅地皺起眉頭:“怎麼了?”

兩個小侍女捧著禮盒站在門外,溫聲細語道:“奴婢們是宋國榮寧公主的侍女,公主聽聞今日韓憫韓大人束冠,不便前來,備下薄禮,特命奴婢們送來。”

瞧,連公主都與他交好。

韓禮冷笑一聲:“他不在,才出去了。”

小侍女們對視一眼,又道:“那能不能請這位公子幫我們……”

韓禮正要轉頭喊小劑子過來,而後眼珠一轉,從她們手裡接過禮盒:“我放在他房裡,他一回來就能看見。”

小侍女道了謝離開,韓禮拿著東西,去了韓憫房間。

方才宮人往裡邊送東西,房門隻是掩著,並沒有上鎖。

房裡堆滿韓憫今日收的禮物,幾張書案都快放不下了。

韓禮將禮盒放下,看著滿屋的東西,又想到自己。

他伸出手,慢慢地拂過並不屬於他的東西,在屋子裡走了一圈。

最後停在韓憫平時寫字的書案前,案上書卷亂堆,擺在正中的稿紙,印出他用上一張紙寫字時留下的墨痕。

韓禮隨意一瞥,恍惚看見“聖上”二字。

他一愣,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掙紮了一瞬,隨後在書案上翻找起來。

韓憫無緣無故寫這兩個字做什麼?

最後他在幾卷書的最底下,找到一疊書稿。

他匆匆掃了幾眼,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

韓憫在寫這些汙穢的東西,還是以聖上為主角的。

朝中為臣,清譽是最要緊的。倘若這件事情被彆人知道了,聖上震怒,韓憫的下場……

他手裡攥著書稿,正想著該怎麼辦,外麵忽然傳來一聲輕響。

原本就做賊心虛,他迅速將書稿放回原處,出去一看,原來是韓憫養的那隻白貓。

韓憫早些時候帶它熟悉了宅院,就放它四處亂跑,從來不拘著它。

韓禮抹了把臉,這才知道自己臉上全是冷汗。

他轉念一想,韓憫寫東西的事情抖落出來,也不知道會不會牽連到自家,還是且走且看,不急於掀開。

但是他收的禮——

韓禮回頭看了一眼,快步上前抓起白貓,把它丟進韓憫的房裡,關上房門。

把那個紅珊瑚擺件打碎了才好,把韓憫所有的東西都弄壞了才好。

*

鬆煙墨客的話本每個月出一冊,回回外邊都擠滿了人。

韓憫每回看見,都覺得滿足而欣慰。

但是這回不太一樣。

韓憫原本想用自己的話本把楚鈺他們的壓下去,要是話本賣得不好,楚鈺他們也就不會再寫了。

卻不想,楚鈺根本就是不在乎錢的貴公子,千金難買他高興,幾百冊話本,說送就送出去了。

來的人越多,買的《丞相》話本越多,送的《起居郎》話本也越多。

韓憫看著書局外的人群,默默地流下了貧窮和悔恨的淚水。

楚鈺拍拍他的肩:“沒事,這才第一本。”

“還有幾本?”

“還有……”

他還沒來得及回答,隻聽不遠處傳來哐的一聲鑼響。

又是那個男人,每回鬆煙墨客的話本子換角色,都要在街上敲鑼的那個男人。

見過兩三回,韓憫已經眼熟他了。

但是這回鬆煙墨客又沒有換人,他怎麼又敲鑼了?

隻聽他朗聲道:“《起居郎》借《丞相》東風,借鬆煙墨客東風,白石書局用鬆煙墨客東風捧彆的著書先生,臭不要臉!”

韓憫被感動得再一次雙目含淚,他感慨道:“真是天降正義。”

其餘三人的臉色都不是很好,楚鈺捏住他的臉:“且等著瞧,他馬上就會發現《起居郎》的好,然後倒戈到我們這邊來。”

白石書局的人也怕了這個敲鑼的人。他的愛也濃烈,恨也洶湧,每回賣鬆煙墨客的話本,他一定是排在最前的那個。

等拿到話本,他要先匆匆掃一遍。

如果換了人,他一定要敲鑼罵人,然後被旁人勸下來,坐在台階上哭。

等哭完了,該看的還得看,看完了也不耽誤他做事。

所以後來旁人也都習慣了,隨他去了。

反倒是他一敲鑼,大家就都知道,這回的話本又有了新的改動。

這時白石書局的小夥計也出來了,把他拉住,好言好語地相勸。

“客官有所不知,這本《起居郎》早在出來前,鬆煙墨客就知道……”

那頭兒,韓憫對楚鈺道:“那就走著瞧吧。”

他又恢複了往日的自信,朝他哼了一聲,抱著手向書局走去,經過那人身邊時,拍拍他的肩,道了一聲:“不錯,繼續加油。”

小夥計認得韓憫,聽他這樣說,無奈道:“韓公子,你就彆添亂了。”

韓憫朝他笑笑:“好好,我走我走。”

他從書局後門繞道進去,大約是要去找葛先生理論。

這時楚鈺一行人也上了前,楚鈺對小夥計道:“去,再拿一本《起居郎》來。”

小夥計也認得他,知道他早晨還在書局砸了許多銀子,不敢怠慢,連忙進去拿了一本新的來。

楚鈺接過話本,翻了翻,找出自己覺得寫得最好的那幾頁,遞到那人麵前:“來,給我看。”

男人威武不屈:“不看,我隻看鬆煙墨客。”

楚鈺看了他一眼,把話本還給小夥計:“給他念。”

他隻道:“不聽。”

“念。”

小夥計心裡也犯嘀咕,有錢人的樂趣好奇怪啊。

但是礙於楚鈺現在是書局的大主顧,他也沒辦法,隻好扯著嗓子念給那人聽。

他三人雖然是頭一回寫,但是卻有活生生的起居郎與聖上在眼前做參照,他二人一直都黏糊而不自知。就是把楚鈺記錄的起居注搬過來改改,說不準也能賣得紅火。

小夥計念了一段最有意思的,皇帝小時候總喜歡欺負小起居郎,兩個人在學宮念書,坐隔壁桌。

有一回小起居郎趴在案上睡著了,小皇帝弄弄他的頭發,捏捏他的臉。

他總是不醒,小皇帝就把他的腦袋扶起來,把自己的衣袖給他枕著,然後往他的嘴角和自己的衣袖上沾了點水。

等人起來,就說他壓著自己的衣袖流口水。

小起居郎起來之後臊得滿臉通紅,那幾日都對小皇帝特彆好,小皇帝要玩頭發就給玩,要捏臉就給捏,百依百順。

最後是因為小皇帝想要故技重施,被小起居郎發現,兩個人又打了一架。

這段是溫言寫的,根據真實事件改編。

他那時就坐在韓憫後邊,每天看他兩人這樣打鬨,煩得要死。

煩他們打擾自己學習,更煩韓憫天天這樣玩,寫的文章還能得第一。

小夥計念完這一段,抬眼看看那男人。

男人的臉上露出慈父般的笑容,他刻意放緩語氣,和藹地對小夥計道:“給我來一本吧。”

楚鈺滿意地點點頭:“兄弟,好眼光。”

溫言倒沒想到,他從前每天看的、看到心煩的場景,竟然還有人喜歡看。他還以為傅詢欺負韓憫,隻有傅詢自得其樂,原來真的還有其他人了解他。

最後楚鈺舉起謝岩的手,借他的手振臂一呼:“起居郎才是最好的!”

*

白石書局的後院裡,韓憫癟著嘴坐在葛先生身邊,兩個人坐在台階上。

葛先生悄悄看了他一眼:“你知道了?”

“明明說好了,我的話本和他們的一起賣……”

葛先生輕聲提醒:“但是他們不賣。”

韓憫氣得跺腳:“那也不能捆綁銷售,我不乾了。”

“那也是你提出來同一天的。”

韓憫說不出話,扭頭去看彆處。

葛先生又道:“那我去跟掌櫃的說一聲?反正你現在也說得上話了。”

韓憫癟了癟嘴:“那也不用,寫東西是文人之間的事情,要是鬨到書局上邊,就不一樣了。”

這時寫話本的那三人也進來了,同葛先生打過招呼,在韓憫身邊坐下。

見他有些不高興,楚鈺把話本塞給他,笑著道:“你要不要看看?你的那個書迷也開始看了。”

韓憫把東西還回去,斷然道:“我不要。”

“辨章寫的可好了,你就看一眼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