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恩寺位於城北安定門外,乃千年古刹,本朝立國之初加以敕建,更名報國慈恩寺。寺裡除尋常寺院共有的大雄寶殿,大法堂及諸多殿堂之外,西南有一藏經殿,名“輪轉藏”,即一木製經閣,巧設機關,可以人力推動旋轉,內藏浩瀚經卷,若輪轉一周,則意味著將這內裡佛藏全部讀過一遍,亦取輪回圓滿之意,
因為這輪轉經閣的存在,曆朝曆代,慈恩寺的山牆之上,留下了無數文人騷客的題詞墨寶,更有僧人不遠萬裡來此修行,但據說,數百年來,無數僧人潛心修讀,終其一生,也沒聽說誰能將這輪轉藏周轉完整。
嘉芙趕到慈恩寺的時候,正是中午,寺裡香客寥寥,但剛才抵達山腳,看到國公府的馬車確實停在那裡,知自己想見的人,此刻確實就在寺裡,於是入了山門,徑直到大雄寶殿拈香拜佛,布施香油,完畢出來,向一知客僧打聽國公府香客的去處。
二十多年前,天禧元後感染時疫,因當時疫病洶洶,為免在後宮擴散,被送到了慈恩寺裡隔絕靜養。元後病體纏綿了一載有餘,始終不見起色,每況愈下,最後不幸薨逝於後寺,因當時裴老夫人時常出入山門,故寺中僧人十分熟悉。
這知客僧本不欲理會,但見嘉芙隨喜大方,便道:“老國公夫人往後禪房歇息去了,女施主不可靠近。”
……
裴老夫人燒香完畢,略用了些齋飯,畢竟上了年紀,顯出困頓,裴右安便送她到禪房小歇。
裴元後當年薨後,天禧帝將她在此處養病居住過的這個禪院封起,隻允許元後之母裴老夫人出入。中間雖已過去了二十多年,如今這位以輔政順安王之身順利登基的皇帝對裴家也是不喜,但對於先帝兼長兄的敕令,也不至於公然悖逆,故這所方位幽靜的四合禪院,如今依舊獨為國公府所用,平日大門緊鎖,若老夫人要來,寺裡提早得訊,則開鎖打掃,預備迎接。
裴右安知祖母對自己那位於二十多年前不幸早薨的姑姑時有懷念,此刻見她立在檻內,停下腳步,環顧四周。
昨日雖提早送來了消息,此處已經打掃整理過了,但時令畢竟入了初冬,禪院裡黃葉蕭蕭,薜荔殘萎,恐她觸景生情,伸手扶道:“祖母進去吧,風大。”
裴老夫人入內,玉珠和同行的兩個丫頭待要服侍,見大爺已上前,親手為老夫人除了外衣,又蹲了下去,為她脫去腳上的鞋,並攏整齊擺放在地。
丫頭看的有些吃驚,玉珠見狀,朝她兩人使了個眼色,帶著一起退了出去。
裴老夫人坐在床沿邊,低頭看著孫兒。
裴右安將老夫人的著襪雙腳攏入手掌,慢慢按摩,片刻後,觸感微暖,方扶她慢慢躺下,將雙腳抬起,送到被下,道:“祖母歇息吧。”
裴老夫人閉上眼睛,裴右安坐於旁,靜靜伴她,待她入睡了,將被角輕輕掖了掖,起身來到窗前,佇立了片刻,走了出去。
……
“國公老夫人也在寺裡?”
甄耀庭腦海裡立刻浮現出昨日看到的那個丫頭。雖不算自己見過的極品美色,但不知為何,隻看一眼,便覺入眼,念念不忘,心裡不禁發喜,攛掇著嘉芙:“你快去,叫人給你通報一聲。碰巧在這裡遇到,不去拜一拜,未免失禮。”
嘉芙知道老夫人有午睡的習慣,怎會聽哥哥的,何況她趕來這裡,想要見的人,也根本不是裴老夫人。
她站在那裡,想了片刻,轉頭對甄耀庭道:“那我過去看看了,哥哥你就在前殿這邊候著,不要亂跑。”
甄耀庭答應了,又笑嘻嘻地加了一句:“若是見著了,千萬彆忘記提一句我,好叫我也去拜一拜她老人家!”
嘉芙胡亂點頭,帶著檀香,穿過大殿,朝著西南而去。
這時分,自然聽不到晨鐘暮鼓,隻在經過幾道低矮山牆之時,對牆隱隱傳來伴著木魚的幾聲誦梵,愈顯四周寧靜。
腳下這條甬道鋪著白色卵石,年久日深,漸漸被踩踏成了灰暗的顏色,縫隙裡苔蘚叢生。甬道兩旁,生有銀杏,儘頭是株千年古樹,樹乾筆直衝天,枝條在殿宇上空虯張鋪開,遮擋了半麵的歇山殿頂,一陣風過,銀杏葉簌簌從天下落,斜斜鋪了半片的殿頂,地上也積了厚厚一層落葉,仿佛下過了一場金色的雨。
一個男子,正立於輪轉藏經殿那口幽靜的藻井之下。
藻井四麵橫梁,彩繪有天龍八部諸神與如來華藏界會的場景,佛陀低眉,金剛怒目。正午的陽光,穿過了藻井上空的銀杏樹頂,投下一道明亮的四方形金色光影,他就立在這金光和昏暗交錯的邊緣,身影斑駁,半明半暗,一片落葉,從他頭頂的藻井裡飄下,在空中打著旋,慢慢掉在了他的腳邊。
他始終低頭,翻著手中那卷經卷,全神貫注,身影凝然。
嘉芙立在檻外,注視著前方那個男子的背影。
剛才她猜測,他或許會來這裡。這是一種感覺。於是過來,想先碰碰運氣。
運氣看起來很不錯,他確實就在輪轉藏裡。
但此刻,真的讓她找到了他,她卻忽然又感到忐忑。幾次張口想叫他,又閉上了嘴。就在猶豫之時,那男子似乎覺察到了來自身後的異樣,忽然側過了臉,兩道視線隨之轉來。
嘉芙心微微一跳,臉上立刻露出微笑,喚了聲“大表哥”,聲音柔婉,十分好聽。
看到她在那裡,裴右安似乎也沒過於驚訝,依舊站在原地。
“你怎來了這裡?”他隻問了一句。
嘉芙抬眸,對上他投來的兩道視線。
“不敢相瞞,我今早來此,就是為了找大表哥。我有一事,想向大表哥請教。”
她的聲音很輕,仿佛膽氣不足。
裴右安目光在她臉上頓了一頓,合上經卷,插回到藏經架上,隨即轉身,朝她走了過來。
他停了下來。一個檻外,一個檻內,中間相距七八步的距離。
“何事?”他問。
“昨日玉珠來我家,臨走前,忽然悄悄轉給我一句話,說大表哥你特意叮囑她,讓她吩咐我一聲,以後不許再用現在的熏香。我聽她的意思,似乎我用的香,於人有害。我再問,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說隻是照了大表哥你的話傳給我的……”
嘉芙咬了咬唇。
“大表哥你的吩咐,自然是沒錯的,我也會照做。隻是實在不解,且又牽到一個害人之名,我心中不安,昨夜一夜無眠,今早也是無心做事,想到玉珠說大表哥你今日會送老夫人來慈恩寺,索性就過來了,冒昧找到這裡,打擾了大表哥,我……”
裴右安擺了擺手,製止了她沒說完的話。
“你可知,你於我祖母大壽之日,熏的是何香?”他問,兩道目光落在她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