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 裴右安在去往京城的路上,剛剛曆了一場生死刺殺, 而與此同時, 遠隔萬裡之外的泉州甄家,今日也注定將不是一個尋常的日子。
這一年來,夾在雲南和京城之間的許多地方因戰亂受到波及, 農田大片荒蕪,百姓紛紛外逃,泉州雖還是舊日模樣,但也並非完全沒有影響。打仗要錢,朝廷自然就把目光落到了泉州這樣的富庶之地, 官府一年內接連三次強行增加捐稅,加上上頭還要層層抽剝, 最後分攤到每家每戶,大戶大派,小戶也不能幸免, 民間抱怨不斷, 稅官也是叫苦連天。民眾從前原本還抱著看熱鬨的心態, 熱議皇上和三王爺到底哪個能贏, 到了後來,就變成了盼著這場仗能快些打完了, 不管哪個贏, 讓自己恢複從前的太平日子,這才至關重要。
午後, 張大聽到門房一路嚷著來報,說官府來人了,以為又是來要攤派的,這一年間,這樣的人已上門了不知道多少次,心中暗罵了一句,皺眉叱道:“來就來,嚷什麼嚷,驚到了老太太。”不料門房又道:“是巡撫高大人親自來的!說奉了聖旨!”
張大一愣:“你說什麼?巡撫大人?聖旨?”
門房飛快點頭:“說是奉了皇上的聖旨來的,叫全出來接旨!”
巡撫主一省之事,平日高高在上,張大雖時常出入官府,但最多也就限於泉州州府,何曾見過巡撫這樣的地方頂級大員?聽到今日竟親自下來到了自家,不禁大吃一驚。
前些時候,泉州城裡已經在傳,說三王爺快打下京城了,張大剛想問是哪個皇上,閃過了神,一把拉住門房:“有沒說是何事?”
門房搖頭。張大立刻叫人快去通報老太太她們,自己理了下衣冠,飛快迎了出去,到了門口,看見一溜十來頂官轎停在那裡,中間一頂四方大轎,邊上是州府的官員,一眾衙役抬著儀仗,排場凜凜,引來許多路人觀望,也不知是福是禍,壓下心中忐忑,奔出去跪在台階下道:“不知高大人和眾位大人到來,有失遠迎,罪該萬死!”
官轎門簾被掀開,福建巡撫高懷遠露出一張臉,笑容滿麵地道:“免禮。本官乃奉旨而來。你們家出大喜事了!”
……
胡老太太帶著甄耀庭很快出來,恭恭敬敬地將高懷遠一行人引入大堂。
高懷遠道:“順安王逆道亂常,今已伏誅,我朝新帝登基,萬象更新,特發榜昭告天下,安撫民心,本官已命轄下各州府將詔書張於四方城門,我這裡,另還有一道聖旨,甄家人聽旨。”
老太太忙領闔家丁口下跪,聽高懷遠抑揚頓挫地念了一遍。大意是說甄家世代為地方望族,曆年修路建橋,賑災建倉,善舉義行,上達天聽,朝廷為癉惡彰善,特賞賜甄家匾額一麵,官銀若乾,另召甄家之女即刻進京麵聖。其餘賞賜,日後下達。
高懷遠念完,甄家上下驚呆,隨之欣喜若狂,胡老太太回過了神,叩頭謝恩,心裡喜慮半摻,不大確定。
裴右安走後,這一年多來,老太太便一直在關注外頭的消息,前些時日終於聽得雲中王快打入京城了,鬆了口氣,心裡便開始算著日子,一邊等裴家長公子前來提親,一邊卻又擔心,萬一他富貴得勢,反悔當初許諾,不想沒等到裴家派人提親,卻先等到了今天這樣的一道聖旨。
縱然精明了一輩子,此刻的胡老太太也是吃不準,這道來自新皇的聖旨,到底是個什麼意思。隱隱隻知,必定是新朝裡的哪個貴人相中了自己的孫女。至於貴人到底是誰,又是如何得知自己孫女,實在一頭霧水。
老太太按捺下心中疑慮,向高懷遠道謝,又作不解,打聽聖旨裡為何指明要自家孫女入京。
新舊朝廷更替,作為地方大員的高懷遠在這種時候,格外敏感。他嗅到了這道聖旨背後的意思,這才不辭勞苦,親自跑到泉州甄家來傳達聖旨,聽甄家老太太發問,一改官腔,笑道:“老夫人切莫客氣,本官麵前,往後無需多禮。依本官看,新朝新氣,應是皇上也知道了貴府厚德之名,這才破格擢賞,貴府怕是要出貴人了,往後本官還盼老夫人能夠提攜一二。”
老太太諾諾而應,高懷遠道:“聖旨說的很清楚,要貴府女孩兒即刻入京,此事不可耽擱。本官正要入京參拜皇上,待貴府準備妥當,本官可帶人一道上路,路上必會照顧周到,老夫人放心便是。”
老太太千恩萬謝,送走了人,立刻叫來孟氏和嘉芙,將事情說了一遍。
孟氏滿頭霧水,和老太太在那裡說著話,指望著是裴右安皇帝麵前求了恩典。嘉芙在旁,一語不發,心裡卻隱隱生出了一種直覺。
絕不可能是裴右安。
就算他要娶她,以他的性格,也不可能做出這樣興師動眾的事情。
必定和蕭胤棠有關。
如她所知的那樣,雲中王終於還是當上了皇帝,而蕭胤棠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並且,很明顯,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一年多,他依然還是不肯放過她。
這就是個證明。
從前,每每一想到蕭胤棠,嘉芙就會從心底感到恐懼和厭惡,但是現在,或許是麻木,又或許不在乎了,就算麵對這樣一個於她而言算是晴天霹靂的壞消息,她竟也沒覺得有多可怕,隻在一旁安靜地聽著祖母和母親兩人的商議。自然了,商議的結果是讓她隨了那個巡撫大人一道進京,等著後麵的消息。
除了這樣,還能怎樣?
下這道命令的人,是新上台的皇帝。
隔日,在老太太的千叮萬囑之下,嘉芙在母親孟氏和張大的陪同下,隨了巡撫高懷遠,踏上入京的道路。
將泉州再次拋在身後的時候,嘉芙知道,過去一年那如同偷來般的平靜生活,從此大約將會離她遠去,再也不會回來了。
而這一天,距離裴右安上一次離開,已經過去了一年零二十三天。
……
高懷遠為能在新皇登基大典之前抵達京城,一路趕的就跟火燒屁股似的,終於在這日傍晚到了,離登基大典還有三天,換上官服,氣都沒來得及喘勻,也等不及明日了,立刻就去禮部回報甄家之事,嘉芙則隨母親到了家中。
上次議親不成離開京城之前,甄家置的房子裡,留了一對老仆夫婦看守,這一年多來,老夫婦將房子打理的很好,雲中王打進京城,亂著的那幾天,老夫婦緊緊閉門關戶,沒半點損失,後來亂完了,起先也一直不敢開門,直到最近這幾天,聽人到處說換了皇帝,京中除了夜間宵禁之外,白天依舊熙熙攘攘,看著和從前沒什麼兩樣,才鬆了口氣,沒想到今天就來了主人,歡歡喜喜,迎接進來,一番安置,天便黑了,第二天早,宮裡來了人,領頭的是個嫩臉太監,嘉芙認得他,這太監名叫崔銀水,是大太監李元貴的乾兒子,人很是能乾,擅長揣摩上頭心思,也有些勢利,但對李元貴和蕭列,忠心耿耿,前世蕭列做皇帝的那些年裡,他在宮中曾紅極一時,但後來,蕭列不到五十年紀就急病死去,李元貴隨主殉葬後,當了皇帝的蕭胤棠對這個太監似乎很是痛恨,沒多久就尋了個由頭,將他也活活打死了。
如今的崔銀水,剛剛跟著乾爹踏入皇宮,前途一片光明,又怎會知道自己日後的命運,此刻笑容滿麵,命跟來的小太監抬上賞賜後,對著下跪的孟氏和嘉芙,讀了一道聖旨,說甄家女兒如何如何好,有古時班姬謝庭之風,等世子被封為太子,將她立為側妃,再勉勵一番,最後讓她暫時留在京中,等待後續受冊。
孟氏心裡,早就認定裴右安是女婿了,也隻想把女兒嫁給他,這一路過來,雖憂心忡忡,但一直還抱著點希望,盼著皇帝是要將女兒指給裴右安的,沒想到一早就聽到了這樣的消息,頓時定在那裡,一動不動。
崔銀水以為她歡喜懵了,笑吟吟道:“孟氏,還不領著你女兒接旨謝恩?貴府很快就要出貴人了,可喜可賀。”
孟氏說不出話,看向女兒,卻見嘉芙說道:“多謝崔公公,勞煩崔公公,可否代民女傳話,民女自知資質鄙陋,何敢玷辱皇家,懇請皇上收回成命。”
崔銀水一愣,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可是天大的恩賜。你竟不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