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如此巧,紙上的字,寫的正是她這些時日剛讀過的論衡幸偶篇,雖未必全解,但也知道,論的是人的福禍之理。紙上字體,和方才門上所題的“太素館”三字,一模一樣。
嘉芙終於想了起來,方才乍看到這三字,之所以覺得似曾相識,是因為和裴右安的字有幾分相像。
嘉芙微微出神,那邊老夫人和遲含真還在敘話。老夫人問遲含真幼弟病情,提及弟弟,說了幾句,遲含真漸漸不複一貫清冷,目中微微蘊淚,道:“前些日娘娘召我入宮,問還俗之事,我正為阿弟煩憂,自然不願,出來時,恰偶遇了裴大人,想起胡太醫曾說,裴大人醫術獨到之處,連他也自歎不如,便貿然開口求救,幸得裴大人妙手仁心,當日便來為我阿弟看病,隨後又和太醫辯證,太醫再次出手,這兩日,阿弟病情終於趨穩,我實在感激。我是出家之人,更無身外之物,恰老夫人來了,請受我一拜,權當為代阿弟謝恩。”說著便鄭重下拜。
裴老夫人忙叫二夫人將她扶起,安慰道:“何須如此。右安當年也算是你祖父門生,如今能治,自當儘力。”
遲含真再次道謝。裴老夫人便起身,去探望那孩子,恰正睡了過去,便沒進,隻在門口望。嘉芙看了一眼,見那孩子躺在床上,麵黃肌瘦,方才聽遲含真之言,已有十歲,看起來卻如同七八歲大小,瘦弱異常。
裴老夫人大約是聯想到了長孫幼年時的境況,憐惜更甚,出來後再坐片刻,起身離開,被遲含真送出後,對虛塵道:“她有傲氣,我若給她彆物,不定引她自憐身世,也未必肯要,故來時隻叫人備了些精貴藥材,你稍後給她送去。”
虛塵應下,又滿口奉承,一路送回前殿,那裡已經起了醮台,親自穿了法衣,做了上半場,至午,裴老夫人嘉芙等用過午膳,略休息,午後又繼續下半場,待做完了,捧了個簽桶過來,老夫人撲出一支,虛塵拿起,瞧了一眼,喜笑顏開道:“第六十四簽,管鮑分金,出入皆宜,事皆稱意,吉無不利,故為上上簽!”說著雙手呈給老夫人。
裴老夫人自然歡喜,少不了又是一次捐貢,終於末了,將近傍晚,一行人也都麵露倦色了,被送了出去。裴荃已經來了,正和裴修祉裴修珞一道等在外殿,見人出來了,忙指揮眾管事安排回程,一陣短暫忙亂,一行人如早上來時那樣,依次上回馬車,轔轔朝著城裡而去。
回去路上,嘉芙略有心事,老夫人則有些困頓,閉目養神,玉珠也似有心事,更未主動說話,馬車裡便靜悄悄的,隻聽車輪軲轆之聲。漸漸靠近城門一道岔道口時,側旁忽縱馬來了一行十數人,彩佩玉鞍,馬速極快,轉眼就到了近前,那趕著頭輛馬車的裴家車夫一時沒有把好,猛地頓馬,因過於倉促,不但兩扇車門被帶的自己一下展開,車裡老夫人也朝前晃去,幸而被嘉芙和玉珠雙雙一把扶住,這才沒有摔向前去,但嘉芙和玉珠自己卻已撞到馬車廂壁,雖沒摔,肩膀卻被撞的有些發疼,下意識地抬臉,朝前看去。
那車門方才展開,自己已又關了回來,但就這麼一個短暫的功夫,嘉芙已經看見了,前麵路邊的那道岔路口,惹了裴家車夫失誤的,竟是蕭胤棠和他身後的一眾隨從。
他的雙目也看了過來,不偏不倚,恰落到了她的麵上,唇肌微微一動,目光瞬間變得奇異。
馬車門自己彈了回來,將車裡的人,瞬間又遮擋住了。
裴老夫人睜開了眼睛。
嘉芙定了定神,側耳細聽,外頭裴荃飛快下馬,領了裴修祉裴修珞和一眾下人,向著方才從側路縱馬而來,恰也要歸城的蕭胤棠行禮,沒說幾聲,便傳來腳步聲,那腳步聲很快停在馬車前,接著,蕭胤棠的聲音傳了進來,聽著甚是恭敬:“不知裴老夫人車駕經過,方才是我這邊莽撞了,若有衝撞,還望老夫人莫怪。”
朝廷有製,正一二品官員和一二品誥命命婦,見了太子免行跪拜之禮。裴老夫人便隔門,朗聲道:“怎敢當太子如此之禮?歸城擋了太子的道,是我們衝撞才對。我這就叫人讓路,請太子先行入城。”
蕭胤棠道:“老夫人德高望重,便是父皇亦敬重有加,何況如我?務必請老夫人先過,我等等無妨。”語氣聽起來誠懇至極,伴隨著話語,已傳來一陣雜聲,那一行人馬,似嘩啦啦地都避到了路邊。
裴老夫人道:“承太子謙讓,老身感激不儘,那便隻能失禮了。”
裴荃見蕭胤棠目光落在那兩扇馬車門上,麵帶笑容,似是真心想要讓道,隻好領人起身,催著車隊通往而過。
蕭胤棠停於路邊,目送那輛載著她的馬車漸漸消失,眸光閃爍,隱見異色。
……
入夜,蕭胤棠從皇帝為舅父周進所設的送行宴上歸來,人半醉,腳步也浮,入東宮寢宮,想起白天路上所遇的那馬車中的女子,雖不過短暫一瞥,那張嬌顏,卻愈發銘刻入腦,揮之不去,一陣燥氣,還沒入內寢,胡亂將手邊一個剛升為側妃的曹姓侍妾拽上一張羅漢榻,發泄之間,醉眼迷離,盯著身下女子,恍惚桃腮玉麵,咬牙切齒:“甄氏!你以為你嫁了裴右安,就能一輩子躲的開我了?做夢!”
曹氏被他弄的原本氣喘不已,忽聽他說出這話,雙目盯著自己,目光血紅,似醉似醒,心中驚懼,慌忙道:“太子爺,你認錯了,妾身是曹氏,並非那個甄氏!”
蕭胤棠酒氣頓消,慢慢停下,盯著身下女子,眸光漸漸變冷,伸出一手,指尖輕輕撫上她白皙光潤的脖頸。
曹氏以為他在繼續,微微閉目,嬌吟出聲,忽喉嚨一緊,被一隻手被緊緊鉗住,越收越緊,臉漲的通紅,拚命掙紮,卻哪裡能掙脫的掉,隻最後狠命踹了一下,將榻尾的一張圍屏給踢翻在地,發出“嘩啦”一聲,喉嚨裡再咯咯幾下,眼睛泛白,身子漸漸軟了下去。
章鳳桐方才聽到裡麵動靜,知太子在寵幸曹氏,暗忍酸意,將宮人驅走,自己在外守著,隱隱聽到了方才太子那話,接著卻動靜不對,急忙進去,才見曹氏兩眼翻白,脖頸上五個深深指印,竟被他活活給掐死了。
章鳳桐吃了一驚,盯著榻上曹氏。
曹氏出身雖低了些,父親從前隻是武定一個小官,但相貌身段出色,也深諳媚術,一向頗得蕭胤棠的寵,章鳳桐新嫁,太子總共也沒和她同房一兩次,曹氏隱有得意,章鳳桐原本暗忍,卻沒想到,突如其來,如此竟就被他給掐死了。
死個人倒無妨,但曹氏剛被冊為側妃不久,入了皇家碟譜,父親也被升為四品大員,這樣暴死,總要有個交待。
她看向蕭胤棠,見他翻身,從榻上坐起,冷冷道:“你不是有賢惠能乾的名聲嗎?這裡交給你就是了。”說完轉身,朝裡走去。
章鳳桐望著蕭胤棠背影消失,轉向橫死的曹氏,盯了半晌,緩緩道:“莫怪我,要怪就怪那個害了你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