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把整個生活體係,用這樣極簡的方式處理,並且以這樣的方式表達出來的人,她反正是沒見過。
是的,極簡!
猶如大小寫意,一勾一抹,筆意簡單,卻頓時渲染天地……這就是華夏美學。
最後,這位女士更加嚴謹的看向身前身後的藝術家們,一臉詢問。
而他們認真思考,接著一起搖頭。
江鴿子一攤手:“所以,它就是我的,也的確是出自我手,我是本郡生人,就是在這樣的老街,這樣的房簷下生人成長,算是本土本根的……恩,小庶民一個。”
麵前這位女士愣了一下,然後她看看那些屋簷,再看看江鴿子,最後她恍然大悟的連連點頭,接著說到:“啊!這樣啊!這我就明白了……也……理解了!原來這是家呢!這就是你的家,對麼?先生?你出生在一個多麼美好的地方啊……
我想,它一定給了你無數美好的回憶吧?所以你才,用這樣方式,將它們複原在這裡!對麼先生?你真是做了一件相當了不起的事情呢!可是,我……我很想知道,你的……這些技藝又是在哪兒學的呢?”
說到這裡,這位女士麵露一絲古怪的笑容,就像戳穿小朋友的小把戲一般的,指指江鴿子的手。
江鴿子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掌,看完他也笑了。
他的手白白嫩嫩,連一個老繭都沒有……還……還挺好看的。
然而,這就壓根不是一個匠人該有的手掌。
對麵的女士,也緩緩伸出自己的雙手。
甚至,這屋子裡很多人都伸出了自己的手。
而他們的手,大部分骨節粗大,皮膚粗糙,老繭布滿……
是真正匠作之手。
對麵的女士微微搖頭笑著,而她的手,卻始終沒放下去,就對江鴿子認真的來回擺著。
就像個孩子一般偏執,又有些小可愛。
江鴿子無奈的笑笑,他對這樣認真的人總是尊重而沒脾氣的。
所以,他用十分包容的語氣柔聲問這位女士:“抱歉女士,能知道您的姓氏麼?不然女士,女士的顯得非常生澀,也不方便交流。”
這位女士終於收回了自己的手,然後她從懷裡取出一本證件,滿麵認真的,鄭重用雙手拿著遞給江鴿子。
江鴿子接過證件打開一看,卻看到上麵有一張這位女士更加麥格風的照片,然後在她的名字下,就一行字:
國際二等雕刻師,洛九尚。
這就足夠了。
這位竟然是個國師呢!
怪不得俞東池都稱呼她為先生,還真的可做一國先生。
雙手將證件奉還之後,江鴿子能感受到這位洛先生有一肚子的話要問自己。
所以他側身讓了一下位置,請洛女士向裡走。
他說:“有些事情,解釋起來非常複雜,所以,我想請您跟我一起往裡麵看看,一邊走我一邊為您介紹我們老街的一些東西,也許到了那個時候,您就明白為什麼我的雙手沒有繭子了,不過在這之前,有個事情我要向您說清楚,其實……恩,我還是一個杆子。”
屋子裡,頓時一片嗡嗡。
洛先生微微驚呼,然後難以置信的扭臉上下打量江鴿子,最後她說:“杆子?”
江鴿子笑著點頭說到:“對,就是先生心裡想的那種杆子,曾經的帝國王刃,如今插根棍兒就是十裡山大王的鄉下……恩,混的好的叫鄉下土財主,像我這樣不上不下的麼,就是個鄉下土混混。”
俞東池哭笑不得無奈搖頭,他先是扭頭看看四周,倒是十分好心的岔開話題,問江鴿子:“鴿子,就你一個人?”
也沒人來幫襯你麼?
江鴿子點點頭,也是好脾氣的對他笑笑。
他又不是神經病,因為那些瑣事,因為一幕山莊被慢待,就對人家俞東池惡聲惡氣。
俞東池這個人,私心講,其實在貴族裡算是難得的好人了。最起碼,他對自己始終容讓,並且因為自己也對老三巷居民始終包容。
從這個特殊拿到手的十號廳,還有街坊們參賽的資曆,更有為了老三巷而改道的龍爪凹,就應該對人家的善意,表示感激的。
仔細深想,哪怕就是不想跟他在一起,不願意跟他做朋友,可是利益能換取到利益,這其中還有個地位對等因素。
不然,人家就是強取豪奪了,你就是暗中報複成功了,那也是輸了先手。
所以,俞東池對江鴿子還是夠意思的。
有關這一點,看看九州政權對高克人一貫的態度就清楚了。
大國麵前,人這個個體是不值錢的。
江鴿子笑著搖頭,順手拿起放在一邊的擴音器,戴在了耳朵上。
有關這個東西,還是他從東岸順來的軍品,壓根事後他就沒有還給人家。
他帶著擴音器,對屋子裡的人笑笑說:“咳,喂!喂?不錯,你們都聽到了,這個話筒沒問題!”
屋子裡頓時有人笑了起來。
藝術是優雅的,像是江鴿子這樣絕對逆反的形態,他們還真的覺著無比新鮮。
看到大家都齊齊的看向這裡,江鴿子將話音調整到誰都能聽到,卻又不招人煩躁的地步。
他是個啥也不怕的傻大膽,如此,就按照他看到,聽到的地球各地導遊形態,開始給大家做起了臨時講解員。
“請大家跟我走,通道在右,出口在左,衛生間有三個,都隱藏在樹葉後麵,各位先生要是內急,就舉手示意,我會為您指明道路……”
說到這裡,他指指那麵向無限縱深的牆說:“那邊不能去哦,會有人從八樓利利索索的掉下去,摔成肉餅子的!”
當下展廳裡的人笑成了一片。
好像……用這樣的方式,去講解藝術也很有意思啊。
周鬆淳默默的走到俞東池身邊,在他耳邊輕笑著說:“殿下,真是想不到呢!”
俞東池點點頭,也是眼睛亮亮的看著江鴿子,他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露出令人震驚以及更加欣賞的一麵。
這可……真是有意思。
就這樣,俞東池暫且放下身份,跟在江鴿子身後,臨時做起遊客來了。
人們從屋子右邊一處樹蔭下的園林瓶型門兒,一起步入後廳,接著眼前一亮。
因為,靠門的後麵依舊有一處綴景。
那綴景是叢亂竹,然後在亂竹之前,是幾張從茶亭搬出來,供給來客休息的根雕茶桌。
當然,黃伯伯新給寫了喝小酒,吹牛逼的條幅,也著實引了幾句笑聲。
可除了這些,人們眼前一亮,心裡震撼的卻是另外一樣東西。
沒錯,那就是那根相當嚇人的核桃朽木,雕成的《夕陽下的老三巷》。
它正端正的躺在黑暗當中。
沒等大家過去圍觀,江鴿子卻提高聲音說:“大家不要急,接下來,請跟我的介紹,一層一層的去理解我們這間展廳的一切作品,因為,如果不聽的我解說……”
他故作威脅,頂著一腦袋亂毛的恐嚇到:“最後,我們會臨時抽考,考不明白,會被罰款留級的!”
眾人頓時哄堂大笑起來。
而就在此時,一陣遠遠的鐵琵琶聲音漸漸響了起來。
隨著古曲悠遠的琵琶曲調,還有幾重青年人,仿若站在江中小舟當中,對情姑娘表達愛情的歌謠聲。
那曲兒真是抓人極了,也好聽,有韻味極了……
在這時,江鴿子將手放在耳朵邊,故作小聲問:“你們都聽到了?”
眾人如中了蠱一般的被他控製,紛紛如小朋友一般的齊齊點頭。
“那,這就是我為大家介紹的,屬於我們老三巷的第一種藝術作品了!九州八大家,常輝鐵琵琶!彈琵琶的是我們老巷子裡的小帥哥,他的名字叫做林苑春,記住,林,苑,春!聽聽,這名兒起的多麼好,就像我們的這間展廳,雖然外麵是冬日來臨,卻敵不過諸位先生見到的滿園風景……林苑春,記住這個名字!”
至於那個八大家,純屬他順嘴胡說八道。
俞東池到底沒忍住,笑著歪頭對周鬆淳說:“你說……他在那兒學的這麼多花招,真是……”太有趣兒了!
周鬆淳剛要說話。
卻不想,江鴿子在那邊忽然指著他們倆說:“喂,那邊的兩個小朋友,上課不許交頭接耳,不然下課作業罰兩倍!”
大家一驚,紛紛驚愕的看看江鴿子,再看看俞東池。
那可是皇子啊!
怎麼可以這樣失禮,還……還指著殿下。
然而,殿下就那樣毫不在意的哈哈笑了起來。
笑完,他還看看周圍,態度相當熟稔的問江鴿子:“我說……”
“喊老師!”
“哧……彆鬨了,讓諸位先生笑話你?”
“先生?”
江鴿子故作不在意的左右看看,然後極其認真的對俞東池說:“先生沒看到!可愛的小朋友……這裡就有一大群!恩!”
他確定的點點頭,一臉感激的對俞東池說:“想來殿下出身皇室,還遺傳了一小點兒金口玉牙的功夫,我班這些小朋友,長大一定會長成國之棟梁,全部會成為了不起的國際藝術大匠師啊!要是將來美夢成真,到了那時……我好給您送塊,鐵口神算的匾?”
這下子,屋子裡算是開了鍋了。
這群老家夥,平時的環境誰敢跟他們這樣玩笑?並且,看開皇族玩笑,那……那也是相當過癮的事情啊!
他們笑成一團,已經歡喜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周鬆淳目瞪口呆的盯著江鴿子看,他看了半天之後,對俞東池耳語道:“殿下,不然您換個助理吧,我看鴿子就合適!真是沒看出來……這家夥討好人的手段,真是太可怕了!”
我說不贏他啊!
俞東池臉部肌肉抽動,他不能笑出聲,就隻好迅速走到一邊,扶著一邊的牆壁,肩膀劇烈的抖動起來……
幾場大笑,評委們的一切矜持都不見了。
然後如心花兒都開了一般,他們專注的認真的,眼睛,還有心都隨著江鴿子這個人轉動起來。
就這樣,江鴿子繼續用他的地球廉價團的導遊風格,繼續表現起來。
地球廉價團的導遊是想方設法騙人消費。而江鴿子卻是花言巧語,到處甩著土掉渣的包裹,使勁騙人手裡的資曆小票票。
“而唱曲兒這兩位,那人長得也是二般小帥,十分養眼!等明兒諸位先生帶上你們的好友,鄰居?還有其他七大姑八大姨的,我們也是歡迎的,當然,要她們私下的身份是有票票的評委,那就更好了……”
“哈哈哈……”
“到那時候,我們還能請你們吃這三位親手做的鹽煮花生,我們老三巷的鹽煮花生……那滋味兒……嘖嘖,彆提了!
五文一小包,便宜又好吃!並且,高音部這位叫何明川,和音低音部這位叫鄧長農,他們三位平時如果不唱曲,不表達藝術,本行其實就是我們老三巷賣啤酒花生的……”
“哈哈哈哈哈……!”
“哎……這個藝術的代價太大,鹽水花生都賣不得了!都感受下吧,先生們,為了藝術他們可是受到了巨大的金錢損失啊,這個世界?還有比賺錢更重要的事情麼?”
“哈哈……是的,沒有!”
“對!沒有!所以,明兒請一定來,他們準備了不少曲目,捎帶也賣鹽水花生,給票票就免費吃,沒票票麼……那都不許走!”
“哈哈哈哈……不走,一定來!”
“所以,無論如何,還是請你們來聽聽我們古藝傳承人的鐵琵琶合奏,捎帶明兒那邊茶攤子起來,我們老三巷最漂亮的半老徐娘,段四嫂子,也會用平時烙大餅的手,親手為你們烹我們常青山的野茶,當然……要著重提及的是,這三位青年,是正統老傳承大家出身……錯過了,會是一輩子的遺憾哦!”
這還沒走幾步呢,屋子裡已經有人笑的癲狂了。
不過,作為一個好的廉價導遊,江鴿子也會調和人們情緒的。
這叫張弛有度。
所以,趁著大家情緒飽滿,他忽然就打開身邊的一麵牆上的燈光開關。
然後……一重重並不是太過明亮的小燈泡,就亮在舊城青磚牆上,老樹皮上,女貞樹垂下的枝條上……
燈泡下麵照射的,卻是故意做舊了的,洗成黑白色的老三巷各家全家福照片。
並且在那些照片旁邊,還有從各家門口摳下來的舊鐵皮門牌號……還有這麵照片牆上,豎著橫著,擺著的十多塊斑駁老舊,腐朽脫漆的舊商號牌匾……
那些牌匾看上去雜亂無章,其實卻利用角度,巧妙地將照片牆,分割出了牛角頭巷,牛角街巷,牛角尾巷……
而照片裡的人,有群體的,有孤獨的,有四世同堂,也有,就隻剩下了一扇門……
然後江鴿子語氣忽飄忽起來,他說:“這就是曾經的老三巷,現在,它沒了!”
說到這裡,他的手扶著伸手的牆,故作遺憾的還撫摸了幾下牆麵。
其實,那裡是有個聲音開關,就隱藏在牆麵樹皮之下……
就這樣,鐵琵琶的聲裡,薛班主的聲音緩緩響起,然而他唱的曲子,卻是江鴿子從地球上帶來的一首可以不斷重複的江南民謠,《春歌》。
那曲兒是這樣唱的: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那曲兒循循漸進,不纏不綿的反複吟唱,然後在它的背景下,自行車的鈴鐺聲,還有小女孩跳皮筋的兒歌聲,遠處,媽媽奶奶,喊孩子回家吃飯的呼喚聲就連成一片,一重一重壓的那些人的情緒越來越低……
終於洛女士眼眶紅腫,嘴巴抽搐,聲音哽咽的問到:“老三巷……真的沒了!”
藝術家麼,情緒總是敏感的。
他們的心慢慢的遺憾起來,被擰抓的是那般酸楚,難受極了。
很多人的眼眶都紅了。
江鴿子沒說話,隻是笑著點點頭,安靜柔和的就像個無罪的孩童。
然後他倒退一步,用後背又碰開一個開關……
就這樣,隨著一陣彭彭的大燈開關聲……
整個二重廳就完全呈現了出來。
二十幾米長的照片牆對麵,正是那根碩大的,精雕細琢的,老三巷木雕作品……
而在根雕旁邊,放著一張江鴿子拿著電鋸的,電鋸狂魔真身照,同時照片邊上,還如對聯一般的掛著兩排,人家花小善家的家譜……
江鴿子三個又黑又新的大字兒,就寫在那張傳承冊子的末端。
江鴿子就這樣鋪開了十號廳的第二重景色。
在那些藝術家欣賞作品當口,江鴿子卻聽著那曲《春歌》,默默的想心事。
他想。
“是,我就是出生在一個這樣的地方,是華夏種花家人,我的民族從最初的部落走出來,一路繁衍生息,基本就是一本庶民苦難史。
我們不會如你們這般的去思考,去飛揚的活著。
因為,我們隻能在有限的限製裡,艱難的跋涉前進,所以我們種花家,體現美的方式,就是這樣的!
它繁瑣,收攏,含蓄,委婉,客氣,靈巧,細膩而豐富……
我之所以將這樣的老三巷,呈現給你們,那是因為,我想我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