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知道要嫁給沈明臻,她並沒有太多的反感情緒,但當人進了花轎,她聽著外麵的吹吹打打,卻本能的對這個世界厭惡起來。
她甚至人生第一次矯情的想:這裡沒有人理解她。
紅蓋頭下麵,是黑乎乎一片,她看不見世界外麵的光。
所以,極有可能,她的這種情緒,在掀開蓋頭的那刻,全數給了沈明臻。
以至於他那顆敏感自卑又自尊的心,被傷成他形容的那般“拔涼拔涼”,最終落荒而逃。
沈明臻小心翼翼的觀察她的臉色,見她真的並無不滿,心裡在舒氣的同時,又空落落了一瞬。
他鼓起勇氣,再度解釋:“其實,我當時就後悔了。”
奪門而出,騎著馬奔跑,心頭那股氣就消散的差不多了,然後就開始犯嘀咕,覺得自己過分,覺得自己人壞,最後在馬上坐的屁股生疼,心虛不已,自個先自我檢討了一遍,最後還為折絳找起了借口:嫁給他這樣一個人,凡是女孩兒,怎麼會沒有怨氣呢?
他猶豫著讓空明回府看看,等他找人安頓好了秦家老小之後,空明說,他的院子門已經落鎖了,正房裡也熄了燈。
那一刻,他總覺得自己失去了什麼。
沈明臻沒在秦家多留,雖然秦家大姐姐還是昏迷,但他一刻也不願待下去,便又騎馬回去,半路上卻勒了馬停下,蹲在一家飯館的屋簷下,一蹲就是一宿。
沒人找他。
他甚是委屈又抱歉:“我當時就是腦子抽抽了。”
折絳看他良久,最後忍不住道:“沈明臻,你去外麵多看看吧。”
身為一個男兒家,所作所為,實在是太矯情了。
“哎喲,這可好,那賣石榴的人家跟他坐地起價,說這石榴剛剛又有個貴氣的少爺來問了,要是再想買,必得多掏二十兩兩銀子,我那管事的覺得二十兩銀錢不是大事,又煩這商人做派,多掏了二十兩銀子就回來了,但回來後左思右想不對,這在巷子裡碰見了二少爺,二少爺也是個喜歡淘換古玩珍寶的,莫不就是另外一個想買玉雕的公子?”
她喝下一口茶,用帕子擦擦嘴道:“我聽完就想,沒準就是的。這紀大人的大公子不是跟咱們二少爺玩的好嗎?那這石榴怕是二少爺買去當滿月禮的,便連忙拿過來了。”
她從袖子裡拿出那個石榴玉雕,笑意盈盈的問沈明臻:“嬸嬸我猜的可對?”
瞧著倒是有些洋洋得意。
折絳就看向沈明臻,隻見他的臉色瞬間變了變,勉強道:“我說今天碰見的那個人怎麼那麼熟悉,當時沒想起來,原來是嬸娘的管事啊。”
他臉僵著,似乎有些慌張,背緊繃著,但很快冷靜了下來,道:“隻是我沒去買過玉雕,嬸娘誤會了。”
二夫人的手就頓了頓,“啊?那看來是我多想了。”
她的臉竟然也有些僵,跟折絳說:“你是不知道,這家的翡翠石榴出名的很,我原以為大家去楊柳巷都是奔著它去的。”
她擺擺手,“那就是我誤會了。”
她站起來就走,將剛脫下來的披風又重新披上去,道:“二侄媳婦,你彆見怪,你嬸嬸我就是這樣的人,藏不了事,今兒個不來問問,我這心裡就喜歡多想,今晚都彆想睡了,唉。”
折絳就程序化客套留她:“二嬸難得來一回,再坐一會吧。”
二夫人笑道:“西府的事情多,我這還是抽了空來的,改日有時間了我再請你過去喝茶。”
她風風火火的來,又風風火火的走了,仿佛來這裡,隻是為了送翡翠石榴的,現今知道了真相,人和玉雕都不多留,齊齊全全的走了。
折絳笑著看她出門,再笑著上榻,眯眼,睡覺。
沈明臻一臉不可置信的看著她,“你就這麼睡了?”
折絳打著哈欠:“那你會跟我說為什麼去楊柳巷的原因?”
沈明臻僵了僵,底氣不足的道:“爺去那裡怎麼了?那裡又不是禁地。”
折絳再問:“那二夫人會再返回來說她為什麼會來的原因嗎?”
沈明臻好奇:“她不就是送玉雕來的嗎?”
折絳看沈明臻的眼神就不對了。
說實在話,沈明臻能生在沈家,委實應是個意外,心思純白的可怕。
但她此刻困的慌,實在不想跟她討論二夫人拋“玉雕”背後的深刻用意,於是懶得搭理他,將小毯子攏了攏,緩肩彎腿,準備睡個天昏地暗。
誰知沈明臻卻跟她杠上了,爬上榻用旁邊掃榻的雞毛撣子戳她背,一戳沒理他,又繼續戳了下。
折絳被戳的暴躁了,睜眼欲要罵他一句,誰知對上一雙直勾勾瞅著她的眼。
此時天色已晚,紗窗之前被她攏了,榻這塊光線尤其黑暗,又沒點燈,於是在這種光線下的沈明臻兩眼如憤怒的餓狼般看她,倒把她看的毛乎乎,風一吹,漏了點涼氣進屋,她打了個哆嗦。
“你這麼看著我做什麼?”
她問。
沈明臻狠狠道:“你剛剛,是不是又露出那種眼神了?”
折絳不明就裡,“什麼眼神?”
沈明臻抿著唇,不說話了,隻兩眼越發幽幽,看的她瘮得慌。
沈明臻此刻心裡卻在翻江倒海。
對於折絳,他心裡憋屈的慌。
剛開始聽說沈路要給他娶個雲州那邊的姑娘時,他心裡雖不喜老頭子自作主張,但也滿懷期待,畢竟是要娶媳婦了,他還破天荒的打算過將來——例如婚後生幾個孩子,孩子又取什麼名字,每天要給媳婦多少零花錢。
但是新婚當夜,掀開她的蓋頭後,她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冰的很,像遠在天邊的雲,他就知道,她不喜歡他。
——她是不是跟大家一樣,都看不起他?
那他也不要喜歡她了。
他恨恨的想,卻一直記得那個眼神。
現在,又看見了那種眼神。
他甚至是有些委屈了,執著的戳她,這回從背換成了左邊的肩膀,跪在她的一側,居高臨下的看著她,聲音卻悶悶的:“你起來,說清楚再睡!”
折絳:“.........”
啊——他就像隻被搶了小魚乾的炸毛貓。
真想擼一把。
兩人大眼瞪小眼良久,土坯兄弟情就這樣碎了。
不過這回依舊是林五有求於人,不得不先低頭,“算了,我本來也不是找你借錢的。”
不借錢就好說話,兄弟情能用水活下土再次捏成一艘小船,沈明臻也緩和臉色:“你說吧。”
林五就道:“昨天杜子金將你堂哥揍了,這個你知道了吧?”
沈明臻點頭,“揍的可慘了。”
大抵紈絝總是抓不住重心的特點是一樣的,林五一聽這話就忘了其他,幸災樂禍的拉著沈明臻詳細的打聽了下沈明波的慘狀,這才意猶未儘的道:“杜子金也沒好到哪裡去,這下子好了,狗咬狗,管他誰咬的凶。”
沈明臻一聽這話,便又懷著一顆看笑話的心真誠詢問杜子金的傷勢,這般來回將沈明波和杜子金嘲笑了個遍,才又回到了正題。
沈明臻:“你到底讓我幫你什麼啊?”
林五壓低聲音道:“你彆著急,聽我說。”
“杜子金那不要臉的玩意,仗著自己是皇親國戚,母親是惠陽長公主,就將寧安郡主看做是手中之物,弄的好像兩人已經訂婚一樣,彆人喜歡不得,也不看看寧安郡主這麼多年都沒回應過他,心裡難道就沒點數嗎?臉大如盆,不知羞恥!”
他說著說著就歪題了,沈明臻不得不提醒他:“說重點!”
林五恨恨道:“重點就是,你堂哥那不要臉的玩意也敢染指寧安!”
沈明臻就明白了。
寧安郡主一向是京都的香餑餑,今年尚才十六歲,因寧國公和沐陽長公主想多留她在家幾年,一直沒定下婚事,京都爭她爭的最凶的兩人一個是林五,另外一個便是她的表哥杜子金。
現在又多了一個沈明波。
那杜子金打了沈明波也就不奇怪了。
他好奇的是林五讓他幫什麼:“難道你因為沈寧波看上了寧安郡主,讓我打他一頓?”
林五擺擺手,“你怎麼總是打斷我的話。”
他說:“我打聽到了一件事情,你幫我去探探虛實。”
林五低聲道:“我聽說惠陽長公主想直接進宮,求皇後娘娘給杜王八和寧安賜婚,你幫我去問問,這事是不是真的?”
沈明臻好奇道:“這事我怎麼去打探啊?”
林五恨鐵不成鋼:“你怎麼這麼笨啊!你媳婦可是鎮北將軍的女兒,她跟皇後娘娘可是自小就認識的,聽說在陛下還是雲王時,你媳婦就經常在雲王府裡住。”
沈明臻之前沒打聽過,不知道折絳還有這回事,然後就明白林五的意思了,“你是讓我媳婦去打聽?”
林五點頭:“是啊。”
沈明臻斷然拒絕:“不乾!”
林五不可置信:“什麼?這沒什麼吧?不過是進宮打聽一下,我也沒要求你們乾彆的啊。”
沈明臻嗤之以屁股,背對著他道:“你彆想唬我,宮中是非之地,我才不讓她去呢。”
林五很想跳起來打他一頓,奈何屁股疼,站不起來,隻好憋屈道:“你就幫哥一次吧,萬一惠陽長公主真有那個意思,寧安就完了。”
沈明臻認真的道:“林五哥,我且問你,如果惠陽長公主真的替杜子金跟寧安郡主求賜婚了,你能怎麼辦?還能阻止不成?”
林五直起的頭矮了一寸:“不能——但是我可以告訴寧安啊,惠陽長公主那麼疼她,一定不會違背她的意願的。”
沈明臻:“兒女婚事,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隻要定下來,你讓寧安郡主怎麼反抗?再說了,你認為惠陽長公主去宮中的事情,寧安郡主會不知道嗎?”
林五著急了,“但是寧安並不喜歡杜子金啊!”
沈明臻嘴巴如刀,直戳重點:“那她也不喜歡你啊!”
林五臉色慘白:“就算她不喜歡我,我也不希望她嫁一個不喜歡的人。”
他悶悶道:“我知道自己娶她的希望不大,但是杜子金那個混賬娶她,我也不放心,她那麼美好,就該嫁給她喜歡的人,餘生安樂。”
沈明臻眼睛閃了閃,然後雙手交叉在一塊,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林五自認本來就是個失意人,再被插幾刀也沒關係,於是頹喪的道:“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吧,哥哥我受的住。”
沈明臻就遲疑道:“你屁股打爛了,確定不能起床的了吧?”
林五沒好氣的道:“不能!你說再難聽的話我也起不來揍你。”
沈明臻就滿意了。
他清了清嗓子,道:“林五哥,我覺得吧,天涯無處無芳草,你何必單戀一支並不怎麼純潔的蓮花呢。”
林五聽了前半句還沒怎麼,再聽後麵一句,瞬間猶如被點燃了的炮仗:“你說什麼呢你!你怎麼能這麼說寧安!”
沈明臻後退一步,左右看看,退到門邊才道:“那你說,她整天跟你五哥五哥的,你是她什麼五哥啊,八竿子都打不著的親戚掛了一點邊,喊著五哥就不放了!”
他大聲道:“你這些年為了她,打了多少次架,結果呢?她可有什麼動容的?有事就叫五哥,沒事轉頭對著杜子金笑,你賤不賤啦!”
沈明臻覺得自己看的明明白白:“她寧安不就是郡主嘛,端著一副公主姿態給誰看呢,看不起這個,看不起那個,明明看不起你,還對你的好意不拒絕也不答應——我早就看她不順眼了!”
他又哼了一句,然後心裡竟然生出些得意:跟寧安這種假模假樣的貴女一比,他家絳絳簡直就是仙女嘛!
——她不喜歡他,就不給好臉色!
——她不喜歡他,就連床也不讓他上!
她就不欲拒還迎!
還是他家絳絳好!
沈明臻被一隻枕頭砸出了林府。
來時沉默寂靜,走時卻是在林五的大罵特罵聲中,他摸摸鼻子,朝低頭哈腰送他出府的林五小廝道:“回家告訴你家少爺,不聽好人言,吃虧在眼前,以後不還銀子彆讓爺跑來跑去。”
友誼的小船徹底起不了航了。
***
好不容易出來一趟,沈明臻覺得天還早,可以再逛逛。
他掏出一點碎銀子,這還是前兒個給絳絳讀書得到的,他珍重的裝進衣兜裡,帶著空明往首飾鋪子裡走。
他想給折絳買一隻發簪。
首飾鋪子裡靜悄悄的,還都有包間,沈明臻挑了個雅間,跟掌櫃的說了自己要的東西。
他之前沒來過這種鋪子,好奇的看了看,發現包間裡鏡子衣裳齊全,還專門配備了畫冊,畫全了所有的首飾可供挑選,比他在隔壁街鬥雞的店鋪好多了。
掌櫃的招呼他之後,就留了個小廝伺候他,他問什麼,小廝就答什麼,十分熟練,當他挑中了一支簪子之後,還熱情的推薦搭配這件簪子的耳環,衣裳,以及妝容,聽的沈明臻暈暈乎乎的。
但是他聽的好,自然就想給折絳買全了這套,奈何錢包空空,隻能買那隻簪子,惹的沈明臻心裡癢癢的。
——太窮了。
他再一次感慨。
沈明臻坐在椅子上,唉聲歎氣,又想回林府去討錢了。
空明回來的時候,就看見一個眉毛緊皺,癱在椅子好似被生活重擔壓垮了的窮苦平民。
空明自然知道他家少爺是為了哪般,小心翼翼的道:“少爺,要不,咱們去跟老爺低個頭?您最近都努力讀書了,老爺再不給你例銀,也太狠心了。”
沈明臻狠狠瞪他:“古人言,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你家少爺我什麼都沒有,就是有骨氣!”
這話帶了點文化人的水平,空明跟著沈明臻也不愛看書,自然聽不懂,但耐不住他能捧:“少爺,您最近說話奴才都聽不懂了,您也太厲害了。”
沈明臻哼了聲,但心情好多了。
然後就聽見了外麵有女客的聲音。
“穆家妹妹,你看,這店鋪還是你們雲州的呢。”,一個女音傳來,“掌櫃的,你去將最新的首飾畫冊子給我們拿來。”
掌櫃的應聲去了,沈明臻就聽另外一個聲音道:“確實是我們雲州的老字號,柳姐姐,我們先去包廂裡坐著吧。”
那被叫做柳姐姐的就道:“包間什麼都好,就是悶的很,先等掌櫃的拿畫冊來吧。”
沈明臻不耐煩聽一群女娘談首飾,正要讓空明去催催掌櫃的娶簪子走人,就聽外麵的人突然提起了“折絳”這個字眼。
外麵應是那個“柳姐姐”說起了雲州姑娘,順帶上了新嫁來京都的折絳。
沈明臻頓了頓,讓空明不要說話,心裡開始緊張起來。
“沒錯,折家三女確實與我認識,”,那個穆家的女音道:“不過她舉止粗魯,性格孤僻,我們隻是點頭之交,從來沒有過深的交情。”
沈明臻:“........!!!”
他的脾氣就蹭蹭蹭的上來了。
外麵也靜了一瞬,應是也沒想到竟有人說話這般不懂圓滑。
沈明臻又聽見那穆家女說:“我這人說話就是直來直去,你們不要介意。”
折絳能跟沈明臻這麼“恩愛”,董媽媽心裡得勁,步子就走的穩,好似在整個蒼竹院子裡都有底氣了。
她讓小丫頭從外間撤掉盛早食的碟碗,又覺得折絳剛剛的臉色紅潤,眉眼舒展,想來病也好的差不多了,大喜之下準備一展手藝,趁著空隙道:“夫人,今兒中午老奴給您做個辣肉醬吧?”
作者有話要說:晚安,麼啾!網,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