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江河日下(2 / 2)

六姊妹 伊北 6426 字 3個月前

農民付了藥費,他今天沒開張,等著去賣菜,“對不起哦,彆哭了彆哭了。”他安慰家文。

家文還在痛哭。這一段時間以來的緊張情緒,碰到這個意外事故,突然噴薄而出,她需要宣泄。丈夫病重,一大早,兒子遭遇車禍,她馬上要給衛國送飯,接著就要折回頭上班。廠裡的情況也不容樂觀,一線有人被勸下崗。所以她不能請假,必須加油乾。壓力太大……有時候午夜夢回,家文會突然驚醒,摸摸身邊,光明還在,這是她唯一安慰。萬幸。今天真是萬幸。她不敢想,如果今天光明再有個三長兩短,她的日子會怎麼樣,她還能不能撐下去。光明過來抱住媽媽。他已經不哭了。可媽媽還在哭。他以為她隻是因為他受傷難過。他還無法全麵理解生活,體會命運的殘酷,生活的重壓。然而,也許正因為如此,他偏偏能夠無招勝有招,承受這一切。

生活繼續。家文還得推起自行車,再度上路。

送光明到學校,委托給春榮。春榮擔憂侄子,又帶他到校醫院檢查一番。確認沒問題,才讓他去班級上課。

“要不我去送吧。”春榮對家文說。

“我去吧沒事大姐,我去。”家文不好意思再麻煩彆人。

沿著電廠路騎下去,太陽在背後,家文覺得身體暖暖的,風迎麵吹來,她忍不住再次流淚。是的,到了這個時候,何家文才真正感受到命運的殘酷。它仿佛一個大怪獸,蠻橫,不講理,毫無預告地出現,不費吹灰之力就將你的生活撕裂,任憑你痛苦不堪也熟視無睹。然而,麵對這一切,何家文又告訴自己,必須挺住。這個家必須有一個人是站著的。那個人注定是她,也隻能是她。

沒彆的,扛。

地段醫院門口。家文下了車,一邊走,一邊抹掉眼淚。到公共水池前,她去捧水衝臉。她必須處理好情緒。她不想讓衛國發現她的悲傷。

一進病房門,家文自認情緒處理地很好,“上廁所了麼,刷牙了吧,吃飯了。”她像一個幼兒園的老師,要照顧孩子。

可衛國畢竟不是孩子。他敏感、細膩,一絲一毫變化儘收眼底。飯還是照吃,一口一口。家文忙衛生,嘴裡還在規劃著,“家裡那塊靈芝回頭找出來,說管用,對肝臟好……甲魚湯你喝了吧,回頭再讓小健弄一點來,姚家灣老鱉塘的,老鱉就吃小的好,大的成精了。”說著,她自己還笑,調節氛圍,緩解情緒。

一轉身。衛國看著她,眼眸中滿是複雜情緒。

“對不起……”衛國氣若遊絲。曾經的強者,現在如此虛弱。

家文的心猛然下陷。她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瞬間淚如泉湧。她走過去,抱著他的頭,喃喃道:“不用對不起沒有對不起不用不用……”衛國眼眶含淚。他的身體他自己最知道。

索性痛快哭一場。

哭夠了,夫妻倆終於越過恐懼,又能夠堅強麵對新的一天。

“我去上班。”家文強打笑容。酸甜苦辣,這便是生命。

教室門口,值日老師走進來,拿著記錄小本,走到光明麵前。

“陳光明,雞蛋糕你還定不定?”老師問。

“不定了。”光明說。

小學生課件有一餐。天熱的發雞蛋糕、桃酥,天冷的時候發冰棒。一個學期交二十塊錢。家文和春榮商量後,沒給光明定。春榮意思是,作為教工,她有一塊,可以讓出來給光明。

不用浪費這個錢。

老師記錄上,轉身走了。一會,班長和生活委員抬著一大筐雞蛋糕進教室。“坐好!”班長命令。同學們立即各就各位,負責發蛋糕的同學抬著筐,從第一位朝後,一列一列發送。

發到陳光明,生活委員提醒,“光明沒有。”

光明臉上尷尬了一下。他最怕成為異類。隻好強調,“我有,在我姑那。”

生活委員糾正,“對,但這裡還是沒有。”繼續往下發。

在光明看來,這是他每天都要麵對的關卡,是個痛苦折磨。為什麼他會跟彆人不一樣。彆人有雞蛋糕,他就沒有。還非要找孃孃拿。去拿蛋糕也是個痛苦的過程。陳光明拖著步子,穿過吵嚷的走廊,下課十分鐘,所有人都在歡鬨,隻有他,還要去拿雞蛋糕。

像討飯。他憎惡這種感覺。

“阿孃。”光明叫姑姑。按照壽縣老家叫法,姑姑應叫孃孃(第一聲),這也是他討厭的一點。為什麼要跟彆人不一樣。

春榮抬起頭,她的工作實在多。見到光明,她才想起來,連忙把桌上的半塊雞蛋糕拿過來。剛才辦公室來個同事的孩子,掰走半塊。都是人情。

“洗手了嗎?”春榮問光明。

光明又去洗手。回來拿了那半塊雞蛋糕,無精打采往教室走。哼,糟糕,半塊雞蛋糕。無端地,光明被深深刺痛著。他是貪吃這半塊蛋糕嗎?肯定不是。他不是一個貪吃的孩子。他隻是覺得,這半塊雞蛋糕侵擾了他的自尊。

經過垃圾桶,光明的手輕輕一揚。像投籃一樣,半塊雞蛋糕正中籃心,結束了它的使命。

同學二愣發現了,問:“光明,怎麼丟了?”

陳光明答:“難吃死了。”

“挺好吃的啊……”二愣不懂光明複雜的內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