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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福著了個徒弟去內史府,徒弟回來時捧著一遝子厚厚花箋,後頭居然還跟來了內史監曹不韙。
各方打禮畢了,花箋呈上桌子,齊昱撚起張泛粉的,又撚起張泛黃的,心想這還新鮮,壓的花汁竟不一樣。
曹不韙眼神不住打探著,一見齊昱目露疑惑,連忙上前一步:“皇上容稟,那粉的是冬梅,黃的是秋中金桂,因錄史有編年編月,恰好色彩上分一分,雜役分卷也能輕鬆些。”
齊昱和氣點點頭,口氣卻冷淡:“倒是彆致。如此禦花園成堆花草,也不會開過就算了。”
“皇上說的是。”曹不韙恭恭敬敬俯身,“內史府年初時想出此法,亦是為此做慮。”
——什麼內史府,明明是溫彥之想的。齊昱在那遝子紙裡翻了翻,“朕瞧著溫舍人的箋子都是白的,這拿來的怎沒有?”
曹不韙略尷尬地頓了頓,片刻道:“回稟皇上,溫舍人現用的花箋,當是夏春的花壓了花汁作的,多是白梅、白桃、荷花與梨花等。當時不過新起此法一試,並未作多少,況臣也都為溫舍人帶上了路去,存箋已經用罄,秋冬季節冷些,花色不同於夏春,尚做不出那色的箋子來。”
——朕看你是不讚同那呆子故作風月,這才沒作多少花箋罷。
齊昱笑得心知肚明:“成,這些放下罷,朕留著用。”揮了揮手,示意曹不韙跪安。
曹不韙立在那兒有些忐忑,“皇上,實則……”
齊昱不耐煩抬眉看他。
曹不韙撈起官袍突然跪下:“啟稟皇上,內史府治下多為老臣,吳攥史既無法任職起居舍人,往下再找不出更合適的,故臣特來請命,願為皇上錄史!”
齊昱:“……”
竟親自來了。
看來除了溫彥之,內史府當真是一個年輕人都沒有。
他上下看了曹不韙一眼,覺得這老骨頭雖仗著官齡老成,頗滑頭了些,但身體大約還康健,當不至於如吳攥史那般咳咳嗽嗽擾人清靜。眸色轉回禦案,他揀出兩張金桂的箋子,著意笑道:“準罷。內史監親修起居注錄,朝中百官若知,也是番美談。”
曹不韙心思就這麼被戳穿,默默吞了道口水,想自己惦記為文華殿大學士評定之事搏份聲名,這事皇上當是分外清楚了,再獻殷勤未免過分,遂囁籲著謝恩,不語。
周福笑盈盈為曹不韙指點了秋菊屏風後的矮幾,曹不韙放下隨身布包,不安跪坐下來,又受了周福徒弟奉上的茶。
周福好心問:“曹大人,舍人上職挺早,又鎮日跪坐,您年歲也不輕,可吃得消啊?若吃不消,何苦強頂著。”
曹不韙妥妥當當謝了茶,沒去體會周福一個太監話中的深意,隻拱手道:“公公多慮,為了起居注錄,也沒甚吃不消的。”然他自己想起今後,每日寅時就得立在宮中,直想歎句“要了卿命”,這話說得也是心虛,亦不知能不能為了大學士之稱堅持下來。
齊昱支在禦案上不做聲色瞧著,心裡是拎得清,想這老骨頭若是為了起居注錄才有鬼了,不過是為了榮華罷了。
輕歎間,他忽覺朝中如曹不韙這等的官吏還真不少,老也老了不知惜福,成日到頭還在爭。說起來文華殿大學士不過是個虛名,拿出去唬人尚可,叫著好聽而已,實則俸祿沒多幾分,他膝下也沒個太子皇子需要老師,也就這些讀書人一輩子奔追不停,不知哪裡來的勁力。
功名一場,真有那麼重要?
政績前程,就真是錦繡滿途了?
眼下看,溫彥之信中所悟,同此類名利場中競逐之人所悟,果真實在不同。
齊昱想到這兒,心裡不覺又寬慰些,手中軟毫點著玉硯中的墨,尋思一二,在花箋上落了個自覺莊重的開頭。
“惠書敬悉,甚以為慰。”
接著,他卻忽而不知該寫什麼。
往來私信於他來說,還有記憶的也是快七八年前年少輕狂時候的事情了,而他也慣常從不是追著彆人表情愫的那一方。腦子裡情詩豔句倒有的是,可他紙下半壓著溫彥之清清雅雅數張心意,隨意用詩詞表情表意未免落俗,故他又隻斟酌寫下句“睽違日久,拳念殷殊”。
往後呢?難道要他也寫寫瑣事?
可宮中瑣事一上心頭,齊昱不禁又想起昨夜裡太醫院正的話,頭隱約又要疼起來,眼前晃的全是方才禮部的祝禱,心意繁雜,隻想此事還是彆給溫彥之多添煩惱。
閉目想了半晌,他睜眼瞧瞧秋菊屏風後的曹不韙,又想起之前的吳攥史,不禁笑意彎上嘴角,便又提起筆來,將一日小事當作笑話寫罷,他歎了口氣,軟毫在玉硯中紮磨一番,不斷回想溫彥之信中最後一段,往日種種在心內翻湧落底,最終還是莊重打不贏相思,沒忍住,乾脆落筆補道:
“……宦海朝堂雖詭,江山社稷雖艱,卻使萬民有求有欲,故為天下之奔矣。朕於詭艱處日夜兢業治國,如今使君身在災地,竟亦能感知世間和樂,此之於朕,已足。天下固有弊,卻不可急功而進之,尚需徐徐以圖之,朕深曉利害,亦顧身安,君心勿念。”
“雲天在望,孟春猶寒,朕與君分思兩處,相憶纏懷,旁無信物,唯眼下殿中,各色花箋,取次花叢,因君之故。想朕書罷止筆,仍當指留餘香。”
“朕之所念,唯君安然,懇請厚自珍愛。朕謹憑鴻雁之傳,佇望白雲之信。”
“齊昱,手啟。”
端月裡的京城,冷是冷的,月過一半,譽王還未將養下榻,宮裡兩個太妃又相繼感了風寒。惠榮太後在宣慈宮裡熬不住心焦,順往延福宮瞧齊昱時,旁敲側擊說道一堆清風觀尚須真人的奇絕之事,不過為讓齊昱鬆口,討幾回法事。
齊昱揉著額角聽,手裡尚拾著春闈題紙的模子,隨口也應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