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寅時齊昱起身,邊係袖扣邊點來周福,說太醫院正指點譽王病情一事,尚不是時候告知太後。
後文沒說下去,周福卻也了然,隻著了個小太監去太醫院學了一遍此話,心想那院正該懂得閉口不言。
洗漱罷,齊昱思索著恩科之事,正要過殿外用膳,寅時正點老早過
了,此時內史監曹不韙才告罪來遲,惶惶然跪在地上臉色青白。
齊昱想見他年歲也到了,舍人一職披星戴月算是難為,倒也沒想苛責他,隻道下不為例。而到下午間坐在禦書房裡批折子時,他不經意抬頭,卻見那曹不韙竟跪在矮幾後打上了瞌睡,頭還一點一點搖著,神情很是勉為其難一般。
齊昱:“……”
挺自在啊。
周福正想叫醒曹不韙,齊昱擺手卻止了他,心煩地歎口氣,示意底下內侍將秋菊屏風拖靠前些,將曹不韙擋住罷了,好眼不見為淨。
——總之也不是溫彥之跪在那兒,看一個無關緊要之人,有什麼意思?
縈州來的信日日不間,卻有一回斷在了端月底上。
三日內,兩個黃門侍郎一道道跑去信閣問詢了數十次,隻得一句雨雪阻道,信路不通。
那三日,禦膳房的菜色怎樣端進了延福宮,幾乎就怎樣端了出來,停停擺在禦廚麵前,一盤盤好似靈碑,搞得幾人一度開始哭著向家小囑托後事。
三日後,春裁二月,正當禦廚們已抹淨脖子靜待歸期時,禦前當差的周公公卻忽然來了,和顏悅色說皇上書信裡見了種南方小鎮的菜色,名為杏酪豬頭肉,來問問禦膳房可能做出。
——這杏酪豬頭肉,想必是南方什麼村子裡的新菜,連兩個南方來的廚子都沒聽聞過,諸廚直覺此番是從藝生涯中前所未有的危機,連冷汗都下來。
杏酪好做,捶杏仁作漿,挍去渣,拌米粉,加糖熬之,是個廚子都會,可杏酪那甜酸口味……要怎麼做豬頭肉?然若說做不出,那他們脖子便沒白洗,隻等侍衛來將他們拖出去得了。
——還是得做啊。禦廚們惶然含淚地應了。
絞儘腦汁折騰一下午,晚膳時候終於做出道直覺能吃的,想那杏酪之酸竟可解豬頭肉之膩,兩相一合,倒還挺好。
戰戰兢兢奉去禦前,諸廚在禦膳房裡惶惑候著消息,半晌瓷盞退回,諸廚互相推諉著讓彼此上前先看,終於揭開蓋子,竟見瓷盞當中空空蕩蕩,登時慟然大喜,抱作一團失聲哭起來:“皇上吃了!吃了啊!我等得救了嗚嗚嗚!”
周福領著皇上的賞賜,喜笑著來到禦膳房時,所見就是這麼番景象。
問了緣由,他不禁哭笑不得,又回延福宮去,撿了睡前的片刻學給齊昱聽。齊昱聽得也是笑意連連,摸出枕下的花箋又看了看,竟也不慌著安歇,隻吩咐周福研墨,便就著新鮮勁頭,將這杏酪豬頭肉和禦膳房的事情寫給了溫彥之看。
日子不過雞飛蛋打,花樹抽枝,惠榮太後的法事做過兩輪,溫彥之來信終於沒再斷過。
齊昱每日朝中事務往來間,偶或一看書信,隻覺身在這冷然皇宮裡,竟也有了絲能快慰的底氣。到三月往下時,一日下了早朝,他徑行禦花園,見譽王搖了木質輪椅坐在前頭等他,這小子臉上笑意和煦,伴了春風,終於透出絲年輕人當有的水紅來,如此他心中更是寬慰,不免覺得,寒冬終於是熬過去了。
可冬眠的,卻好似還在冬眠——譬如曹不韙。
好似見齊昱也不怎苛責他瞌睡一事,曹不韙像是得了甚麼密令般,每日寅時不再遲到,然每日下午都要睡來補一補。總之齊昱坐在禦書房也無事,聽聞秋屏後毫無聲響,也就壓根兒不奇怪。
他往殿外走了一圈活動筋骨,倒還樂得清靜,心想回來好生給溫彥之回個信是正經。
然正當他心情甚好地在花箋中甄選顏色時,那架9折的秋菊屏風後,又傳來窸窣的聲音。
——嗬,醒了啊。
齊昱在心裡輕笑了聲,手裡提出兩張梨花白的箋子鋪在禦案上,餘光裡瞥見,屏風後那曹不韙從四品的烏青色袍擺動了動,不知是不是做夢做的。
齊昱笑了笑,於是開始在信上寫:“陽春三月,燕語鶯歌。想必古來神采奕奕之氣節,竟連冬困之曹某亦醒——”
“刷刷刷。”
“——文華殿學士評定之日漸近,料其心性忽奮,未感冬日倦然,朕恐其襲君之習,要將朕之瑣事記之不休,以搏功績也。”
“刷刷刷,刷刷刷。”
齊昱聞聲,筆頭微頓:“……?”
朕就寫個信,從前也沒見曹不韙這麼賣力記,莫非還真被朕言中了?
齊昱皺起眉頭,抬手用軟毫再點了墨汁,手腕都還沒落下去,又聽見那屏風後刷刷地記上了,不免有些心煩地擱了筆:“曹大人,朕每日書信百十封,你怎就今日記個不休?”
那刷刷之聲頓止,片刻後,一青年聲音好似弦鐘撞玉,淩了清水般透屏傳來。
“古有弈秋誨二人弈,其一人專心致誌,惟弈秋之為聽。一人雖聽之,一心卻以為有鴻鵠將至,思援弓繳而射之。皇上身在內朝,關係家國,卻私書手信,此舉乃思鴻鵠者,非為專心致誌者也,臣,望君以止。”
齊昱聞言懵然一頓,下一刻他忽然站起身來,腿骨被禦案雕金的邊角撞疼了也根本顧不上。內侍惶然的目光中,他急奔下階,一把拉開堂下那張數十年如一日的9折秋菊屏風,霎時黃風花色猶如秋風迷眼,一息晃動過去,屏後之人終於抬起頭來。
那人烏絲成綢順如緞,其下俊容秀清,雙眼好似捧著一湖招搖的禾草,在透入殿中的春分日光中盈盈清澈,含笑望向他:“臣,工部員外郎,兼內史府起居舍人,溫彥之,叩見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