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因為越姬突然昏倒的緣故, 這場獻舞到底是無疾而終了。
薛公嚇得從位置上連滾帶爬地滑了下來。
他跪在辛敖的跟前,哆哆嗦嗦差點擠不出聲音:“陛、陛下……”
接下來薛公說了什麼告罪的話都不重要了。
清凝與薛家上下其餘人,都心頭巨震。
其他人對太初皇帝的威名感知更深刻些, 自然是一時間紛紛跪地叩頭。
隻有清凝沒有動。
但她心底已經掀起了巨浪。
那是這個大千世界中的皇帝?
這個世界之中, 權力最大,地位最高的人?
貴客、貴客。
可清凝從來沒想過, 會是這樣“貴”的客。
上座的辛敖掃過他們,站起身將烏晶晶一拎:“走了。”
烏晶晶不高興地道:“我還沒有吃東西呢。”
“食物擺在此處,風吹一吹,都吹涼了。叫你吃了鬨肚子, 還要喊疼。”辛敖冷嗤道。
清凝悄然將這一幕收入了眼中, 她暗暗皺眉,一時也弄不明白, 烏晶晶如今到底是什麼身份, 於這個凡人皇帝來說,在他心中又有什麼樣的地位?
這個皇帝氣勢冷厲, 身上的煞氣和血氣都很濃重, 應當殺過不少人。
清凝雖然在此前, 從未過過凡人的生活, 但她也曾聽說過“伴君如伴虎”, 烏晶晶在他身旁, 未必那樣舒坦。
不然, 這花緣鏡內的曆練豈不成了笑話?
清凝正想著, 突然衣擺被人用力地拽了下,然後她腳下一軟, 被拽得跪倒了下去。
膝蓋重重一磕。
……應該青了。
清凝皺眉低頭。
隻見越姬牢牢攥著她的裙擺,幾乎把布料全揉皺成了一團。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 才有人上前來扶起了越姬。
薛公皺眉不快,道:“可是近幾日府中有哪些不長眼的畜生,慢待了你們幾個?今日竟在貴客跟前,出了這樣大的醜!不知道的,還當是我府上連鍋都揭不開了,以致府中人風一吹就倒。”
清凝心一沉,以為薛公要大發脾氣。
緊跟著卻聽得薛公沉聲道:“一個個都杵著做什麼?還不快快將人扶回屋子裡去!再尋人來瞧瞧,是怎麼一回事?”
家奴們如夢初醒,紛紛應聲。
幾個婢女當先上前,將越姬架了起來,往回扶。
清凝也被人拉了起來。
等回到屋中。
有婢女忙將床帳放了下來,清凝走上前去,還不等開口,越姬驀地伸出手來,一把抓住了她:“我沒什麼大礙了,你們且先退下吧,我不能見風,我得躺著睡上一會兒。”
這話顯然是同那些婢女說的。
不多時,清凝聽見了門關上的聲音,而後越姬坐了起來,她臉色雖然仍舊白著,但哪裡有半點發病昏倒的跡象?
她一把抓住了清凝的手腕,顫聲道:“清姬,那是我們的仇人,那是害得你我母女二人流落至此的仇人……”
清凝當然知道她說的是誰。
越姬將無儘的恐懼都宣泄在了這段話裡。
她說完抬起頭,看著清凝的模樣,一怔。
她的女兒聽了這番話,竟然半點表情也無。
這讓越姬在那一瞬間,無法獲得情緒上的連通與共鳴,仿佛她的痛苦與恐懼不值一提,前朝覆滅帶來的絕望,隻有她一個人記得了。連她的女兒都對此隻感覺到懵懂與茫然。
清凝對上越姬的目光,立時意識到自己的反應太過平淡了。
她的表現不應當是這樣。
清凝正要露出些震驚無措的表情給越姬看。
越姬卻又道:“算了,你年紀不大,我同你說這些,隻怕你一句也不懂。清姬,你隻要知道,那是我們的仇人就是了。還有他身旁的那個小姑娘……”
清凝一聽她提起烏晶晶,登時來了精神。
奈何越姬方才起了個頭,便又道:“罷了,你無須知曉那些。你隻管知曉……清姬,母親要帶著你換一個地方了。”
清凝:“……”
不過她還是低聲問:“去哪裡?”
“去都城。”
眼下既然已經知曉,所謂貴客便是“太初皇帝”,而太初皇帝身邊的人就是烏晶晶,那她自然也要跟上他們。
她尋不到隋離道君的蹤跡,便隻有從烏晶晶身上入手。
隋離道君總會去尋烏晶晶的不是嗎?
清凝露出了一點真心實意的笑容:“嗯,母親去哪裡,我便去哪裡。”
這廂烏晶晶輕輕打了個嗝。
“不吃了,不吃了。”烏晶晶連連搖頭。
辛敖方才收回了手。
他大馬金刀地坐在桌前,屈腿俯身,道:“怎麼總吃得這樣少?怕多吃兩口,寡人要將你送人不成?”
辛敖話音落下,心下便驟然閃過了一絲難得的心虛。
將“送人”的話掛在嘴邊,隻怕要引得帝姬懷疑她並非他親生。
他不該說這話。
烏晶晶抬起手,在半空中畫了個小圈兒,道:“我隻有這樣小。”
隨即她又抬起手,畫了個大圈兒道:“你這樣大。”
她道:“我吃的自然沒有陛下多。”
辛敖覺得她模樣實在有些可愛。
再見她神色如常,半點沒有懷疑他方才的話,他心下不自覺地鬆了口氣,心下的喜歡不由又多了一分。
辛敖道:“罷了,既已經吃飽了,寫幾個字便早早睡下。明日還要早早啟程,若是躲在被子裡頭賴床,當心挨揍。”
宮人聽見這話,麵上也沒什麼表情。
陛下總說這樣的話,但這些年裡從未見他舍得揍過帝姬。
帝姬一身的細皮嫩肉,磕一下,碰一下,都了不得呢!
烏晶晶坐在桌案邊,眼瞧著宮人開始從竹箱裡取字帖、筆墨,她有些發愁,便瞧也不瞧辛敖,隻小雞啄米一般點著頭:“知道了知道了!”
辛敖步子一頓,似怒非怒地哼笑道:“小不點兒倒是不耐煩上了!若換做旁人,隻怕巴不得寡人多關切他幾句呢。”
“哪裡有旁人可換呢?”烏晶晶趴住桌案,低聲道。
一旁的宮人已經將字帖擺上桌了。
“待寡人再多幾個子嗣,到時你莫要哭著求寡人來管著你。”辛敖說罷,低頭去看烏晶晶。
烏晶晶托著下巴,翻了翻字帖,問:“那要等到何時呢?”
辛敖:“……”
她難道不知帝王之家,縱使是皇帝的子女,若是得不到父親的垂愛,便會過得極為艱苦嗎?
辛敖返身走回到桌前,俯身按住了一頁紙,問:“這是昨日寫的?”
烏晶晶點頭。
辛敖:“這字極醜。”
說罷,他才大步離去了。
烏晶晶:?
她癟了癟嘴:“也沒有很醜吧……我寫了足足半個時辰呢……”
這廂辛敖走到門外,臉色方才沉了沉。
與帝姬一通談天說地,倒是叫他驟然想起來,不錯,如今數年過去,他膝下竟然再無所出。隻是他的心思從來不在後宮姬妾的身上,叫他看來,要將帝姬養大已是不易之事,又怎麼會去在意其它?
此時想想。
難道……是他不行?
辛敖的麵色登時變得鐵青。
宮人們擁簇著臉色陰晴不定的辛敖離去,心下也沒有太過懼怕。
陛下總難免與帝姬吵上那麼一回架,有時甚至是陛下單方麵的吵架,之後便會這樣陰晴不定了,見得多了,也就沒那麼怕了。
隻有巴齊覺得,這天家父女實在是怪。
他那小女兒年幼時,與他極親近。而那時,陛下待帝姬甚是潦草,摔了傷了也不妨事,還要拿帝姬與旁人比高低。
如今他的小女兒年紀漸長,已經不再纏著他了。而陛下呢?卻偏還要親手喂帝姬用飯,帝姬若有不耐,陛下還要不高興……
果真是帝王心思難揣摩。
巴齊暗暗搖頭,按住了腦中思緒。
這廂烏晶晶艱難地寫了兩頁字,然後小心翼翼地折起來,叫宮人放入竹箱中。
這是要帶回去給隋離看的。
轉眼到了第二日。
還是辛敖來到屋子裡,親自將烏晶晶從被子裡揪了出來。
烏晶晶身上的金光雖然能抵禦雨天的涼意,但卻不能抵擋困意啊!
她坐在辛敖的身旁用著早膳,聽著薛公告罪的話語,昏昏欲睡、東倒西歪……
“越姬。”薛公驀地出聲。
他話音落下,越姬便又穿著一襲薄衫,從廳中的屏風後轉了出來,跪倒在辛敖的跟前,盈盈一拜:“妾昨日禦前失儀,求陛下恕罪。”
越姬可不敢說“請陛下降罪”一類的話。
辛敖心性狠辣無情,她若開口,他才不會見她坦誠便對她高看一眼,反而極大可能會當場命人將她拖下去砍頭。
“起身吧。”上座的辛敖看也不曾看她一眼。
不過底下人素來這樣小題大做,說錯半句話,都要跪下求他贖罪。辛敖已然見怪不怪了。
越姬緩緩起身,心下還有一絲緊張。
過去還是將軍夫人時,她很少邁出家門。兼之她丈夫與那時還是將軍的辛敖多有不合,兩家人見麵的機會自然就更少了。
不知辛敖是否識得出她……
越姬緊張抬頭,並衝屏風外招了招手,將清凝喚了過來。
一個帶著小姑娘的婦人,怎會令人生疑呢?
何況她如今隻是一個商人的姬妾。
越姬越想,心中越定,隨即一把牢牢攬住了清凝,作出了幾分怯怯的姿態。
清凝不似越姬低著頭。
她以修士的身份來俯視這個世界,自然不像這裡的人一樣,見皇帝如見天王老子一般,打心底裡的害怕。
她大大方方地抬起頭來,一眼便先瞧見了烏晶晶。
烏晶晶打著瞌睡,歪歪扭扭地倒向了太初皇帝。
男人身形高大,坐在那裡隻叫人覺得煞氣極濃。隻見他麵無表情地一抬手,抵住了烏晶晶的腦袋,將她的身形推正了。
這般嫌惡?
清凝心中一動。
心道這太初皇帝身邊果真不是好待的。
隻是這念頭方才閃過不久,清凝就又看見,烏晶晶歪歪扭扭地往太初皇帝的身邊倒了倒,男人便又將她的腦袋推了回去。
烏晶晶便不往他那邊倒了,隻往桌案上趴,還沒等趴下去,便又被男人托住了下巴。
這一來二去的,清凝終於看明白了。
哪裡是嫌惡呢?
男人分明是在逗樂子呢。
這時候烏晶晶好像是生氣了,她甩了甩腦袋,眨了眨睡意朦朧的眼,右胳膊撐住桌案,朝另一個方向倒去。
男人這才抬手一把按住了她,叫她靠在自己的膝上打盹兒了。
清凝:“……”
是啊,若是嫌惡,又哪裡會一次又一次推開她的腦袋?
隻管叫人將她帶下去不就是了?
方才種種,不過是樂在其中罷了。
清凝不由皺了下眉,烏晶晶與太初皇帝之間的關係並非是她想的那樣,那就有些麻煩了。
此時巴齊跨進了門,道:“陛下,東西都已經收拾好了,隻是外頭烏雲壓低,隻怕又有大雨。”
薛公也忙道:“近幾日,杏城的天變得快,說晴就晴,說是雨便是雨。”
“若等到巳時還未下雨,便立即啟程。”辛敖當即道。
“是。”巴齊應聲而去。
薛公忙又喚來了姬妾為辛敖奏樂取樂,越姬這也才輕輕推開了身邊的女兒,翩然起舞。
越姬的動作,一下將辛敖的目光引到了清凝的身上去。
清凝不自覺地一顫,隨即便生出了一分羞惱。
為何凡人帝王的威勢也叫她覺得不堪其重?
是因為她如今也是凡人的軀體嗎?
“那是你的女兒?”辛敖突然出聲。
薛公一怔,這才敢抬起頭來,顫聲道:“是,是愚妾越姬之女。”
辛敖袖手道:“多大年紀?”
薛公不明其意,愣聲道:“八歲。”
辛敖沉聲道:“倒是與帝姬年紀相仿。”
薛公忙露出了熱切的笑容,莫不是因為大雨滯留,陛下憂心帝姬年紀小,一人未免無趣,便存了心思想要越姬的女兒給帝姬做玩伴?
辛敖又問:“你這個女兒平日裡可聽話?”
薛公也未糾正辛敖,說那是越姬帶來的女兒,並非是他親女。
誰敢糾正皇帝陛下呢?
薛公順著往下道:“她年紀雖輕,但卻有早慧之相。平日裡,不哭也不鬨……”
薛公說到這裡便卡住了。
越姬的女兒寡言少語,不會哭也不會笑,總是沒什麼表情。因而在府中也沒甚麼存在感。一時他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去描述那個孩子。
辛敖皺眉。
帝姬也不怎麼哭,但還是哭過的。
這人的女兒卻是從來不哭不鬨?也一樣早慧?
這般乖巧、堅韌的帝姬,竟被比下去了?!
辛敖麵色不改,嘴上道:“你這女兒與你並不大親近啊,帝姬在外人跟前雖然也是性情堅韌,早慧異於常人。但在寡人跟前還會哭一哭鼻子,有一回騎在寡人的肩頭哭,將寡人的頭冠都抓歪了。還有一回,將腦袋鑽在寡人的袖子裡哭,將寡人的袖子全哭濕了去……”
說起來好像有很多回似的。
其實攏共也就那麼兩回掉眼淚,一回是為著明珠夫人的兒子,一回是為和他吵了架。
靠著他膝頭睡回籠覺睡得死沉死沉的烏晶晶,對此無法做出任何反駁,隻能發出輕輕的氣音:“唔……”
而薛公聽過後,心下分外震撼。
這短短一番話,著實透露出了這位帝姬,是何等的受寵愛。
薛公忙道:“帝姬與陛下,真真是父女情深。”
辛敖將薛公的神情收入眼中,心下隱約明白,巴齊為何能忍受他那小女兒那樣黏著他,甚至還要將小女兒掛在嘴邊了。
原來黏人也並非是一件令人極其厭憎的事。
隻不過……隻有辛敖自己知曉,帝姬也並不黏他。
辛敖又問:“她可學認字了?”
薛公又是一愣,道:“並未。”怎麼會學認字呢?且不說商賈之家,少有花大價錢去請一位先生回來,再叫女兒跟著讀書學字的。更何況這並不是他的親女兒呢?隻每日裡好吃好喝好穿養著,已是大善。
辛敖淡淡道:“嗯,帝姬早早便開始讀書練字了……”
辛敖可並非是什麼謙虛的性情,不僅不謙虛,他甚至還差點給烏晶晶誇個大,恨不能把她說成是天下第一聰明的小姑娘。
薛公猶豫著露出羞愧之色,道:“她遠不如帝姬……我也該學著陛下,讓她讀一兩本才是。”
辛敖沒再說什麼。
隻有身邊的近侍才知曉,陛下這是已經“炫耀”夠了。
而薛公再等不到辛敖開口,一時忐忑了起來。
陛下說了那麼多,難道不是要讓清姬給帝姬做玩伴嗎?
其實越姬也希望,辛敖能看在清姬與帝姬年紀相仿,讓二人在一處玩。
隻有接近了,越姬才能弄清楚,帝姬為何會與元妃生得那麼像……
越姬是知道的,當時元妃有孕,若要誕下子嗣,隻怕與她前後差不了幾天。隻是誰也不清楚,當年那個孩子是不是真的生下來了,是男嬰還是女嬰。
若真是元妃的孩子?
又怎麼會變成帝姬?
越姬心下紛擾的念頭種種,而後她膽從心起,一邊跳著舞一邊朝辛敖的方向緩緩靠近。
她的腰肢扭動如蛇,原本清麗的麵龐也透出了一分嫵媚。
然後……然後她便被士兵手中的劍攔住了。
越姬:“……”
是了,辛敖不好女色,她若是想以□□之,轉而跟著辛敖去都城,隻怕是不成的。
越姬這通舞跳到了巳時。
恰好此時下起了大雨。
皇帝的車駕自然隻有再歇一日。
烏晶晶終於睡夠了,從辛敖的膝頭醒來,便叫他拎著去用午膳了。
薛公猶豫再三,還是走到了越姬的跟前,道:“明日起,也叫清姬認幾個字,讀一讀書吧。”
越姬震驚地望著他。
薛公突然說出這樣的話,倒是叫越姬高看他一眼,心下還免不了有一分激動。
認字讀書便要請先生,這西席先生並非是什麼人都養得起的。
上一家商戶將她們轉送到薛家,她們的地位也就幾乎等同於奴隸。眼下這番話,倒是“抬舉”了她們的地位。
越姬抿唇,羞怯道:“多謝薛君。”
薛公看了一眼清凝,這才納悶道:“這孩子怎麼同誰都不親近呢?”
不過薛公隻說了這一句話,便轉身離去,趕著到皇帝跟前侍奉用膳去了。
清凝聽了這句話,她麵上不顯,心下卻是掀起了驚濤駭浪。
難不成他們疑心她有異?
越姬此時拍了拍清凝的手背道:“母親知道你性子天生的冷靜,也正是因為清姬有這樣的性子,才叫母親帶著你流浪的日子裡,沒吃更多的苦。”
若換個愛哭鬨的,隻怕母女倆早死在路上了。
清凝沒有說話。
越姬細細地念叨了幾句,比如什麼,將來要好好認字讀書才是。
直到最後,越姬才壓低了聲音道:“清姬,帝姬年紀不大,身邊也沒有玩伴。你若是能討好了帝姬,好叫我們跟著一並到都城去,那便最最好了……”
“帝姬?”
“不錯。”
“母親說的……是陛下身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