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烏晶晶扭了扭。
領子又從肩膀往下滑了滑。
她道:“這樣才好看啊, 都城中近來盛行……”
隋離:“……”
小妖怪現在還計較起來好看不好看了?
“盛行不盛行,我不知曉。”隋離輕輕咳了兩聲,“我知曉這樣容易得風寒。”
烏晶晶不高興地癟了癟嘴。
隋離垂下眼, 淡淡道:“若你風寒侵體病了, 哪日再傳給了我,興許第二日我便一命嗚呼了……”
烏晶晶:“呸呸呸!”
她忙自個兒把領子往上拽了拽, 裹緊,心虛地耷拉著眉眼不說話了。
辛敖見狀哈哈大笑:“帝姬正當年紀,這樣打扮本無不妥。隻是……”辛敖說到此處,這才麵色一沉, 道:“無論什麼人, 竟然都膽敢盯著帝姬看得目不轉睛!帝姬何等身份?他們何等身份?寡人該將他們的眼珠子挖出來喂豬!”
烏晶晶小聲道:“不要吧。”
隋離口吻冷靜:“陛下若是要挖了他們的眼睛,隻怕雪國上下, 要多出不少瞎子。”
辛敖想象了一下那幅遍地瞎子的畫麵。
辛敖:“……”
罷了。
不多時, 楚侯的生辰宴要開宴了。
隋離道:“我就不前去了。”
辛敖點了點頭,道:“左右不過是個楚侯的生辰, 要你去吹一陣冷風, 再病上幾日, 帝姬又要抓著寡人的袖子哭了。”
可見在太初皇帝的心中, 他的兄弟確實沒甚麼地位。
隋離聽到後半句話, 才露出了一點笑容。
而辛敖與烏晶晶大步跨出門去。
辛敖壓低了聲音與女兒咬耳朵道:“寡人不過關懷你哥哥一句, 他便這樣開心了。隻是他怎麼遲遲還不管寡人叫‘父親’呢?”
烏晶晶茫然:“我不知道呀。”
她頓了頓, 用她的小腦瓜稍作思考, 最後出主意道:“是不是應當對他再好一些啊?”
辛敖身形極高大,烏晶晶的個頭在他麵前著實不夠看。他要與烏晶晶咬耳朵說話, 便不得不一直低著頭。
他道:“就像對你那樣好嗎?”
烏晶晶點頭。
辛敖卻酸道:“你真是大方。”
烏晶晶:?
辛敖隨即正色道:“女兒與兒子自然是不同的,何況, 若是像背你那樣背他,他那麼大個,騎在寡人的脖子上,成什麼樣子?”
烏晶晶:“那下回你也喂他吃飯……”
辛敖:“寡人還得喂兩個?寡人還吃不吃了?”
烏晶晶:“可以不用喂我啊,我已經長大了。”
辛敖:“不成……”
這二人嘀嘀咕咕地說著話。
坐在廳內的隋離,目送著他們的背影走遠。
他嘴角翹了翹,但很快又壓了下去。
辛敖並不是一個手軟的人。
當初差點殺死剛出生的烏晶晶,便可見一斑。
興許是因做將軍生性應當冷硬,否則早就抵不過戰場上的殘酷與血腥了。莫說帶兵常勝,尋常人經曆一回,都容易生出幾分怯戰的意思。
也正因此,辛敖沒有常人那般對性命的敬畏之心。
殺人不過頭點地。
挖眼、扒皮更是輕而易舉。
有些修士走入歧途,是一樣的緣故。
小妖怪是獸類的思維,平日裡就算聽見辛敖的話,也不會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但落在隋離耳中,他便驀地生出一個念頭來……如辛敖這般,手握軍權,專-製霸道,對鬼神人都無敬畏心,偏又不善朝政事務的皇帝,在這個世界之中,是不是本該是一個暴君?
這念頭一轉即過。
因為這位“暴君”,他眼下還是一個父親。
隋離疏冷的眉眼,漸漸平展開。
他抬手為自己倒了一杯熱水。
這廂烏晶晶和辛敖一同坐在了生辰宴的上席。
竟有幾分平起平坐的意思。
隻是烏晶晶到底矮了一頭,這才不顯得怪異。
清凝坐在下頭,抬頭一望,便登時想起來了他們因大雨在杏城停留那一回。
那時烏晶晶年紀尚小,太初皇帝便將她放在了桌案上。
如今一晃數年過去了。
烏晶晶現在的身量是坐不上桌子了,但她卻轉而坐在了皇帝的身側。
皇帝加諸在她身上的寵愛,竟然如此長久……
清凝麵上有幾分臊意。
……如此豈不襯得她當年的猜測分外可笑?
隨著太初皇帝落座,席間原本熱鬨的氣氛漸漸凝住,最終變作鴉雀無聲。
楚侯到此時便有些後悔了。
陛下親至,本該是麵上有光,但這好好的生辰宴,眼下瞧著倒像是一塊兒趕來奔喪來了……
往年生辰,太初皇帝其實是不會來的。
隻是因著紀侯想要將無極門的人舉薦至皇帝跟前,楚侯這才主動出聲,請太初皇帝勞動大駕,到他的府上赴生辰宴。
而辛敖這回難得沒有拒絕,楚侯一提,他便應了。
早知如此……
唉。
楚侯勉強擠出笑容。
等這死氣沉沉的生日宴行至過半的時候,烏晶晶坐得有些累了,她正待起身,想著回到廳中尋隋離玩兒去。
“無極門為楚侯獻上生辰賀禮。”階下有人不高不低地出聲道。
無極門?
烏晶晶怔了怔,又往回坐了坐。
她知曉紀侯帶了一群方士來,但並不知曉他們的門派名字叫“無極門”。
是那個無極嗎?
烏晶晶不自覺地摩挲了下自己的手背。
“帝姬累了?”辛敖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烏晶晶點了下頭。
“那便走罷。”
“等等。”烏晶晶定定地看向那群方士,“您先走,我再瞧瞧。”
辛敖壓低了聲音,失笑道:“為何是寡人先走?”
眾人難得見太初皇帝露出笑容,一時還不由怔怔地多看了兩眼。
這廂烏晶晶道:“他們很奇怪,若是走得近了,有什麼圖謀怎麼是好呢?”
“那你就不怕他們?”
烏晶晶道:“也沒有多怕,一點點吧。”
辛敖道:“那寡人自然更是無懼了。不過一幫方士,寡人不過一聲令下,便可將他們悉數斬殺。他們若存有彆的心思,也須得看是他們的動作快,還是寡人抽劍更快。”
烏晶晶想了想。
她這個便宜爹好麵子,素來隻有彆人怕他的道理,從沒有他怕彆人的道理。
“好罷。”烏晶晶挪了挪屁股,半個身子都倚在了辛敖的身前。
儼然是將辛敖往後麵擋了擋。
旁人見了,隻心中暗暗感歎父女何等親密。能在性情冷酷、暴戾的太初皇帝麵前蹬鼻子上臉的,大抵也就隻有帝姬一人了。
而辛敖見狀,卻隻覺得心下好笑。
帝姬是在護著他嗎?
辛敖的心情好了些。
他抬手壓在了烏晶晶的肩上,這才抬眸看向場中的無極門人。
無極門人此時已經站在了台上。
他們個個頭戴莊子巾,嗯,像是道士一樣的打扮,和修真界中的修士也是有幾分相像的……烏晶晶心道。
台下賓客忍不住發出了低低的議論聲。
“他們便是無極門的人?”
“果真是天靈地秀之才。”
他們會說出這樣的話,是因為無極門人個個生得麵孔俊秀,見之就令人心曠神怡。
隻是小妖怪的審美向來歪得很,因而並不覺得他們好看。
清凝在修真界中也沒少見麵貌出眾者,這算什麼?
隻見無極門最前麵的年輕男子,他先是朝著辛敖的方向拜了一拜。
這人不愧是領頭者,他竟是其中生得最為出眾的一個。
男子褐發白膚,清新俊逸,腰間配有玉石和鈴鐺做成的墜子,立在那裡,真有幾分方外仙人的姿態。
而後再見他抬手輕輕一拍。
隨即眾方士從衣袍下取出一物,那竟是一麵鼓。
方士們擊鼓而舞。
鼓聲密密,但卻並不似常人聽見的那樣低、沉、悶,反而隻叫人覺得說不出的悠長。
好似見到了上古戰場中的種種奇景。
體內的血液都不自覺地跟著沸騰了起來,好似有衝天的豪氣在四肢百骸流竄而過……
雪國祭祀時也會起舞,因而眾人見到這般場景並不覺得怪異。
他們瞧著瞧著,便越發地沉浸了進去。
連辛敖都覺得有些氣血翻湧,胸中似有一股戾意要噴薄而出。
他緊緊抿了下唇,道:“這鼓聲恐怕有些怪異。”
他說罷,低頭去看烏晶晶。
烏晶晶卻撐著下巴,定定地望著看得津津有味。
鼓聲並未影響她。
就在辛敖麵色微沉,正要叫無極門人停下,再發落他們的時候。
無極門為首的男子又輕輕拍了下手。
他拍手的聲音其實幾不可聞,但那些門人還是自覺地緩緩從台上退下了。
眾賓客緩緩回神,正覺意猶未儘時,卻又見幾個赤足的女方士,一樣頭戴著莊子巾,打扮素淨,她們身形扭轉、足下輕點,便來到了台中。
天青色的衣裙隨風而動。
她們接替了那些擊鼓起舞的男方士。
她們手中持有麵具,款款起舞。
這些女方士同樣生得姿容美麗,先前她們並未出現,此時乍然進入眾人眼簾中,其中驚豔可想而知。
偏道姑一樣的打扮,叫她們看上去分外端莊。
而端莊之下。
她們垂眸、勾唇,指尖舒展、蜷起,衣袂飛揚,若有若無地勾動著人心。
滿堂賓客此時都已經有幾分醉了。
方才沸騰的血液,漸漸被撫得溫和了下去,轉而代之的是另一種如沐春風般的感受。
清凝看得直皺眉。
單看這些女方士,不就是像素心閣的女修士一樣嗎?素心閣的女修就是一邊修行,一邊倚靠著與男修士結為道侶,行雙-修之事,來提升修為。
表麵再端莊。
底下也不過是存了勾引的心思。
倒是那些男方士,清凝實在看不出修真界中有什麼人是與他們相似的。
終於,那些女方士也跳完了舞,她們微微屈身一行禮,然後緩緩走下了台。
賓客們望著她們的身影,不覺得妖淫,也不覺得低賤。
反倒眼眸中透出了幾分向往傾慕的意味。
辛敖抿緊唇。
他滿腔的戾意已經被撫去了大半。
他對女色沒什麼偏好,但看完也覺得有幾分賞心悅目。
“獻醜。”為首方士微一躬身,抬起臉來,往前走了幾步,笑道:“方才她們所跳的舞,乃是出自我門中修行的《春日訣》三十一卷。遠不敢與《鳳來》、《網罟》相比。不過,此舞可叫人五竅清明,身上的小病小痛,都仿佛被撫平了一般……”
這個方士口中所說的《鳳來》、《網罟》,是神話之中,為傳頌三皇之一伏羲的功績,而編成的祭祀舞。
除了文盲小妖怪不知道外,旁人都知曉。
楚侯聞聲更是忙出聲道:“哪裡哪裡,元先生謙虛了。此舞實在令人驚豔,若常常觀之,想必對人極為有益。”
被稱作“元先生”的方士擺手一笑,這才朝著辛敖行禮道:“無極門元楮見過皇帝陛下,還有……”他目光一轉,落在了烏晶晶的身上:“見過帝姬。”
辛敖麵色沉沉,眉間戾意回籠,他一言不發,隻冷冰冰地垂眸審視著這個男人。
烏晶晶倒是與這個元楮目光相接了一瞬。
元楮再度躬身道:“早先聽聞帝姬出生便身負金光,今日得見,才知天地的玄妙……”
這人說話是很有水平的。
隻把生來金光,推給了是天地玄妙的功勞,並未誇讚烏晶晶本人。
烏晶晶聽了還沒覺得有什麼呢,辛敖皺了下眉,已經很是不快了。
辛敖道:“既如此,見了帝姬還不跪地磕幾個響頭?”
元楮一噎,萬沒想到這位太初皇帝這樣粗暴簡單。
他轉眸看向烏晶晶。
這位帝姬也沒多說什麼,像是真在等他磕頭。
元楮來到這裡,並非是要和皇帝對付起來。所以他不能違抗皇帝的命令。
於是他跪了下來,真的朝烏晶晶磕了幾個頭。
這位美人受不受得住他磕的頭,還要兩說呢……
等磕完了頭,元楮抬起頭來,道:“元楮自請入六卿為太士,無極門上下願為陛下效勞……”
太士是六卿之一,掌神事。
辛敖冷嗤道:“爾等憑的什麼?”
元楮道:“再過些時日,便是帝姬的生辰,元楮鬥膽自請,在那日生辰宴上請神。”
辛敖起身,淡淡道:“有帝姬在,何須再請神?”
元楮又是一噎,沒想到太初皇帝這樣難搞定。
便是請他親自瞧了兩支舞,見識到了其中神奇之處,他也半點沒有要鬆動態度的意思。
元楮轉頭再看烏晶晶。
卻聽得帝姬脆聲問:“你還跳舞嗎?”
元楮一愣,道:“今日自然沒有了,無極門不過是客,隻為來獻禮給楚侯。哪裡能喧賓奪主呢?”
烏晶晶點點頭道:“好吧,那沒看的了。我們走吧。”
元楮:?
元楮還沒回過神,但烏晶晶已經和辛敖一同離去了。
眾人的目光在烏晶晶的身上多流連了一圈兒,然後便收住了,轉而看向了眼下更感興趣的無極門。
“敢問方才元先生說的《春日訣》是什麼?”
“元先生要請什麼神?”
他們不動聲色地出聲詢問著,心思各異。
這廂清凝斂了斂目光。
看起來,這個無極門並不是烏晶晶說的那個無極門。想來也是……這裡隻是鏡中世界,與外界能有什麼關聯呢?
清凝漸漸心定了。
烏晶晶一行人很快回到了宮中。
宮人抱著如山般堆積起來的政務到了辛敖的麵前,辛敖方才批複了幾封,便忍不住按了按額角。
他的頭又開始疼了。
辛敖的麵色漸沉,然後轉為了陰冷厲色。
烏晶晶本來坐在一旁的小桌案上,伏首慢吞吞地練著自己的字。
乍然聽見“啪嚓”一聲,她轉頭望去,便見辛敖折斷了手中的筆。
烏晶晶一下跳了起來。
她知曉是他的頭疾又犯了。
烏晶晶正要給他揉揉腦袋,辛敖按住了她的手背,沉聲道:“忍一忍便過去了。若是這點疼痛都忍不得,日後便會變得脆弱不堪了。”
隋離插聲道:“我來吧。”
烏晶晶讓了出來。
隻見隋離上前去,按住了辛敖麵前的奏章。
辛敖也就熟門熟路地起身,走到了烏晶晶的小桌案旁坐下。
辛敖讓的姿態太過自然,一時間差點讓隋離懷疑,他是不是裝病不想批複奏章。也就是想到辛敖的性情堅硬,從不肯露出軟弱姿態,隋離才打消了這樣的念頭。
“寡人教你射箭。”辛敖道。
烏晶晶想了想:“不要,今天的風刮臉。”
辛敖道:“在殿內教你就是了。……來人!”
辛敖命人扛來了箭靶,又取來了弓箭。
這邊開始教射箭。
那邊隋離在吭哧吭哧批奏章。
隋離:“……”
“手指搭在此處。”
“哦。”
“……帝姬的手也太嫩了些,一劃就破了。”
隋離一下站了起來。
破了?
辛敖沒看見背後隋離的動作,他沉聲道:“這點小傷,帝姬應當能忍下來的是不是?抓住這裡,拉住,拉緊。瞧見那個靶子了嗎?”
烏晶晶依聲拉緊了弓。
隋離皺了下眉,但還是緩緩坐了回去。
“咻”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