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陛下和帝姬已經在等您了。”宮人立在隋離的跟前, 躬身道。
隋離看了一眼窗外。
天色已然黑下來了。
“還請公子快一些前往。”宮人忙催促道。
這樣急?還要他夤夜前往。是出了什麼大事?
隋離麵色一淩:“走罷。”
到了鉤弋殿,方才轉過石屏,便聽見了烏晶晶的聲音。
“快, 快來。”烏晶晶趴在床沿, 衝他招了招手。
隋離推動輪椅,到了近前。
烏晶晶一把按住他的手背, 道:“你瞧,有鬼嗎?”
隋離:?
烏晶晶輕輕鬆了口氣:“你沒瞧見,那應當是沒有了。今晚你睡在外頭罷。”
隋離轉頭看向石屏外:“外頭?”
“不不,不是那個外頭。”烏晶晶拍了拍床沿, “是這裡。”
隋離轉眸, 這才瞧見床榻裡頭還有個辛敖呢。
辛敖大馬金刀地倚坐著,麵色晦暗, 也不知是在想什麼。
“那你睡哪裡?”隋離又問。
烏晶晶輕輕眨了下眼, 道:“你睡外頭,父親睡裡頭。我自然是睡中間呀。”
隋離:“……”“喚我來就是為這個?”
烏晶晶:“……唔。”
“你聽誰講什麼鬼故事了?”隋離不冷不熱地問她。
烏晶晶指了指辛敖。
隋離:?
然後你倆就一起害怕了是吧?
隋離冷淡地抿了下唇:“那便睡罷。”
烏晶晶登時鬆了口氣, 忙鑽回被子底下去了。
隋離與辛敖對視一眼, 這才在兩旁睡下。
各蓋各的被窩, 卻儼然一副一家三口的姿態。
隻是相比之下……隋離覺得自己更像是那個操心的爹。
宮人很快放下了簾帳, 正要熄燈。
“留著吧。”烏晶晶忙道。
宮人有些無措:“隻怕燭光晃眼, 叫帝姬難以入眠。”
隋離突地道:“熄了吧。”
烏晶晶不高興地彆過了頭。
此時辛敖卻也道:“熄了吧。”
“是。”宮人舒了口氣, 依言照做, 很快便躬身退了出去。
烏晶晶當下翻了個身, 問辛敖:“你不是也怕麼?這麼快,你就不怕了?”
應她的卻不是辛敖, 而是隋離。
隋離道:“既然說是有鬼,那何不熄了燭火看個清楚?”
辛敖沉聲道:“不錯。若一味提心吊膽, 恐怕正中了奸人的下懷。”
“好叭。”烏晶晶隻好應了聲,道:“那你們瞧著,我先睡一會兒。”
隋離和辛敖同時應聲:“嗯。”
今夜的月並不怎麼亮。
室內歸於一片黑暗,隻零星一點月光灑落進來。
氣氛似乎也跟著漸漸變得凝重起來。
半晌。
“我睡不著。”烏晶晶的聲音打破了令人難耐的寂靜。
隋離不動如山:“難不成還要講個故事哄你睡?”
烏晶晶一下來了精神:“倒是極好!講吧!”
隋離:“……”
“你們一人講一個就好了。”烏晶晶一句話就給他們分好了工,誰也跑不掉。
辛敖也來了點興致,他道:“那寡人講一講,當年在夜國圍困之戰中,是如何殺人的吧。”
講殺人?
烏晶晶:“算了,我不聽了。”
辛敖隻能又合上了嘴,心底多少還有點失落和遺憾。
他還想讓帝姬好好認識一番父親的英勇呢。
“噓。”隋離吐出一個字。
窗外的風突然變得大了。
掛在床邊的紗帳被吹得獵獵作響,殿外的樹枝互相拍打著,發出劈啪的聲響。
“來了。”辛敖沉聲道。
烏晶晶:“哪裡哪裡?”
她瞪大了眼,左顧右盼,卻什麼也沒瞧見。
是因為她現在是人,不是妖怪了嗎?
她怎麼什麼也瞧不見?
烏晶晶忙抬手揉了揉眼睛,等再睜開,也還是什麼都沒有看見。
但她卻能明顯感覺到,身旁的辛敖已然繃緊了身體,氣勢漸漸淩厲起來。
“近了。”辛敖再度開口。
烏晶晶更努力地瞪著眼。
……沒有。
什麼也沒有。
她不自覺地左手揪住隋離的袖子,右手抓住辛敖的褲子。
隋離一言不發。
就好像他們都看見了,就她沒看見一樣。
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怪異,太令人感覺到難受了。
烏晶晶一下連呼吸都輕了。
“到了!”辛敖驟然從喉中擠出兩個字,緊跟著他猛地坐了起來。
隻聽見“錚”的一聲。
他從被子下抽刀揮了出去。
刀刃深深契入了床柱間。
“來人!點燈!”隋離厲喝了一聲。
宮人聽見聲音,幾乎是一路跑著進來,中途也不知撞倒了什麼,左右是不敢停的。
直到燭光亮起,宮人才吐了口氣,一邊收火折子,一邊低聲問:“陛下有什麼吩咐?”
顯然是將剛才隋離那一聲厲喝,當成了辛敖的聲音。
此時辛敖一手握著刀柄,盯著床柱。
床柱簌簌掉下點木屑,刀身幾乎切入了一半進去,泛著凜凜寒光。
除此之外。
燭光的照映下,四周沒有半點異常。
仿佛辛敖口中的“近了”“到了”,都不過是幻覺。
“陛下?”宮人怯怯出聲,一邊疑惑地抬起了頭。
“出去罷,沒你的事了。”辛敖冷聲道。
“是。”宮人摸不著頭腦地轉身出去了。
隻是想來陛下本就有些喜怒無常,倒也算不得奇怪。
室內轉瞬便又歸於了一片寂靜。
烏晶晶茫然:“鬼呢?”
辛敖沒有應她的話,反而先看向了隋離:“你瞧見了嗎?”
隋離:“沒有。”
烏晶晶:“原來不止我一個人沒瞧見啊……”
嚇死妖了。
“所以還是寡人的幻覺?”
“……未必。”隋離說罷,伸手夠住了刀柄,然後緊緊握住,用力一抽。
……沒能抽出來。
隋離不自覺地看了一眼烏晶晶。
等發現這小妖怪的注意力壓根沒在自己身上,自然更沒注意到自己丟臉了。
那廂辛敖看了看他,一把將大刀扯了下來。
“這刀身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隋離指著卷了邊兒的刀刃:“有痕跡。”
烏晶晶和辛敖一塊兒湊近了仔細看。
刀刃卷邊兒的地方,向刀身延伸出了一道不規則的痕跡,像是被火苗舔舐過一樣。
隋離差不多已經摸清楚這個世界的規則了。
“是陰氣。”隋離低聲道,“陛下的刀法是很準的,那一刀斬下去,必然斬到了東西。”
花緣鏡中的世界,沒有具象化的鬼神。
但這裡有巫和道。
若是結成一個陣法,它未必能召喚出什麼神靈鬼怪。但它卻有著無形的力量,能叫人心神大亂。
因而烏晶晶和他是看不見鬼的。
辛敖看見的也未必叫做鬼,倒更像是某個東西,或者某種陣法,帶動了陰氣,從而形成了百鬼圍困的幻象。
辛敖一刀斬下去的也不是鬼,是陰氣。
在這個尚且落後,連求雨都要靠祭祀天地的朝代,能使出這樣的法子來害人,背後的人定不是什麼簡單人物。
“無極門”三個字,不由再一次進入了隋離的腦海之中。
隋離轉過頭,卻發現小妖怪抓著被子,有些發抖。
這樣怕鬼?
烏晶晶舔了下唇,輕聲道:“有狀……無形?有陰氣,但是看不見鬼怪。那……那比看得見還要可怕了。”
隋離聞聲,道:“確是如此。之後你若是覺得害怕……”
辛敖搶聲道:“你若覺得害怕,便每日裡都到寡人的鉤弋殿來睡下就是了。我可以同你講我看見的鬼是什麼樣子。”
烏晶晶:?
烏晶晶連連搖頭:“不要了,不要了。”
她看不見,他還要講給她聽,那更更恐怖了。
辛敖麵露失望之色:“到底是長大了,如今也不怎麼肯到我這裡來了。”
烏晶晶忙指著隋離道:“他不怕,叫他來陪父親吧。”
辛敖:“……”
他和隋離對視一眼,又若無其事地彆開了視線。
辛離公子太過早慧,若是留在他這裡,恐怕每日都要同他談論政事。頭疼,頭疼!
隋離懶得摻和進他們這般幼稚的對話裡去,他問道:“陛下可想好怎麼揪出背後的人了?”
這下把話茬又轉回到了正途上來。
“近來多天災,民間更有大肆煽動的人。還有寡人的頭疾,不知和今日的異狀,是否都出自無極門之手。”辛敖沉聲道。
不等隋離開口接他的話,辛敖便又道:“此人造出這樣的異狀,必然正等著寡人夜不能寐。那寡人便夜不能寐給他瞧一瞧罷。”
隋離麵上神色鬆緩了些:“陛下所言極是。”
他這個便宜父親,現在也終於聰明多了。
烏晶晶與隋離就這樣在鉤弋殿留了一夜。隋離和辛敖到底還是沒能逃得過,一人講了個故事,才叫烏晶晶沉沉睡去了。
隋離講的是奇聞異誌,辛敖講的是他少年時的經曆。
第二日。
烏晶晶與隋離起身後,特地陪著辛敖用了早膳方才離去。
內侍進門,要服侍辛敖更衣去上朝。
“今日不朝。”辛敖道。
內侍驚訝點頭,應了聲:“是。”
辛敖雖然不喜歡做皇帝,更不喜歡處理那些政事,但他實際上是個掌控欲很強的人。
早年還做將軍的時候就是這樣了。
所以他喜歡在朝上,觀察底下人還安不安分。
內侍心裡對今日不朝,感覺到了些許的驚奇。
他不由暗暗嘀咕,難道陛下昨日又頭疼得厲害了?
內侍都會覺得奇怪,前朝自然更是如此。
“是陛下身體有恙?”
“那內侍來傳話時,並未這樣說。”
“那是為的什麼?”
楚侯遠遠地站著,與身旁的人低低交談道:“聽聞昨日帝姬與辛離公子,都往鉤弋殿去了。一直到今早才離開。”
旁邊的人聽得直皺眉:“陛下就算再寵愛帝姬,也不該如此無狀。帝姬年紀已經不小了,怎麼能仍舊宿在鉤弋殿中呢?”
楚侯笑了笑:“徐伯說的不錯,改日該向陛下進諫才是。”
被稱作“徐伯”的老頭兒登時閉了嘴。
楚侯的目的已然達到,也不去計較這些人有多麼怕辛敖了。
怕才好呢。
越怕,將來才反得愈厲害。
楚侯離開皇宮,徑直往城郊的山上去了。
但等到無極門中,才被道童告知:“元君到皇宮裡去了,楚侯不知道嗎?”
“什麼?!”楚侯麵色微變。
難道……難道他那皇帝弟弟已經發現了什麼?
不可能……他弟弟哪有這樣的城府?
想必是先前無極門獻舞後,辛敖來了些興致,才命人將元楮請進了宮。
楚侯越想越覺得是如此。
他放下心,掉頭又往宮中去了。隻不過他沒急著去尋元楮,而是先去求見了辛敖。
儘管他很不想見辛敖,但該做的麵子功夫還是要做的。
“見到陛下無恙,我就放心了。”楚侯仔細端詳了辛敖一番,當即便躬身告退了。
走到門外,他叫住一個宮人,神色自如地問道:“陛下怎麼氣色不大好?是頭疾又犯了?”
宮人:“奴婢,奴婢也不知。隻是昨個兒陛下好像沒怎麼歇息……大抵是因為給帝姬講故事,講得晚了些吧。”
楚侯嘴角扯了扯。
他相信他那弟弟寵愛帝姬,但也不至於寵愛到這種地步。
得到想要的答案,楚侯露出一臉憂心忡忡的神情,一邊感歎著:“總要花些功夫去尋個能治得了這病的才行啊……”
他一邊走遠了。
不多時,楚侯見到了元楮。
一進門,他便按不住問:“您怎麼會住在蒹葭宮的偏殿?”
不過想到,這裡住的是辛離那個病秧子,成不了什麼氣候,楚侯才覺得沒那麼怕。
不然他是絕不敢進來的。
元楮坐在桌案前,隻淡淡問他:“楚侯可是有什麼事?”
楚侯低下頭,含糊地道:“陛下昨日一夜沒睡,帝姬與辛離公子陪在左右,一直陪到了早晨。”
在元楮麵前,他顯得有些急切:“是不是……是不是那個……”起效了。
他想問,但又不敢把話說得太明白。
萬一這裡有皇帝的眼線呢?
元楮聽見他的話,也沒有露出什麼表情,隻應了一聲:“哦。”
楚侯忙道:“我知曉元君本來屬意紀侯,隻是……隻是……”
辛敖的頭疾,的確是中了蠱。
而這蠱,是紀侯下的。
楚侯也知曉此事。
楚侯哪裡肯落後於兄弟?於是忙又從辛敖這裡求了彆的東西。
他之所以和兒子說,辛敖會急著將帝姬嫁過來,也正是依仗了這個東西。
隻是元楮看上去不大高興。
像是怪他把東西拿出來得太快,打亂了計劃。
楚侯可不敢得罪元楮,若不是這會兒在皇宮裡,他都忍不住要跪下給元楮磕頭了。
“你想怎麼做?”元楮突然問。
楚侯這才壓低了聲音,道:“帝姬。”
楚侯沒敢在這裡停留太久,與元楮潦草說完幾句話後就離開了。
元楮盯著他的背影,心裡隻有兩個字。
蠢貨。
無極門一開始是這樣謀劃的。
讓紀侯心性惡劣殘忍,且沒有容人之量。他不是個做帝王的合適人選。
因而,無極門把投蠱一事交給了他。
等到將來皇帝死了,紀侯會因投蠱被處死,而楚侯隻管坐收漁翁之利,被無極門推上帝位就行了。
現在倒好。
楚侯也是個沉不住氣的,為了把帝姬弄到手,忍不住也對皇帝下手了。
將來若是一並查到他頭上,他和紀侯誰也撈不到好。
和蠢物說話著實太累。
元楮揉了揉額角。
倒還不如拿他們作筏子,換無極門在陛下跟前獲得榮寵呢……
“元先生。”門外驀地響起宮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