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清凝向來是不大瞧得起越姬的。
凡人女子本就柔弱, 何況如越姬這樣的,她的丈夫一死,家族一亡, 她哪怕懷揣虎符和金銀, 也實在無用得厲害。
最終便是害得二人都流落輾轉,嘗儘了人世間的苦頭。
之後好不容易進到商賈家, 越姬也隻知曉怎麼用身體和容色去討好那些末流人物。
軟弱可欺,可笑又可憎,更不提自尊廉恥了。
清凝是這樣想的。
隻是今日聽越姬說起,她這般忍讓, 苟延殘喘卻是為了前朝的帝姬……清凝看她的目光這才有了點變化。
可前朝帝姬是誰不好……
偏偏是烏晶晶!
清凝咬牙, 突然聽得越姬道:“清姬,過來拜見帝姬。”
越姬指著清凝同烏晶晶道:“她是我與亡夫的女兒。”
清凝麵色一變。
往日也就罷了, 混在那麼多人裡, 也就是拜一拜太初皇帝,烏晶晶便可以忽略不計。
今日越姬卻要她正式拜見烏晶晶!
越姬見她不動, 扭過頭, 第一回露出冰冷的神情來, 厲聲道:“清姬, 為何不跪?如今尋著帝姬了。她便是你我的主人。”
太荒謬了!
清凝胸中怒意起, 轉身推門就走。
越姬無措地望著她背影遠去, 隨即緊張地捏了捏手指。她轉過頭來, 臉上的淚痕還未乾。她隻好道:“清姬年紀不大, 又與我一同吃了不少苦,也是近日我才告知她, 我們是前朝之後。她一時恐怕接受不了,這才在帝姬麵前做出無狀行徑, 請帝姬饒恕……”
烏晶晶腦中沒有那般嚴格的尊卑之分,辛敖在她和隋離跟前,有時都不大像是一個皇帝。
她搖搖頭道:“沒什麼事的。”
越姬聞聲,長舒一口氣,瞧著烏晶晶便愈發覺得她性情溫軟了。
也隻是這張臉生得過於惑人了些……再留在那暴-君身邊,還不知要生出什麼禍事……
越姬還在發愁。烏晶晶瞧了一眼外頭的天光,道:“今日無極門要在城中開壇請神,我該要前往了。”
越姬百般不舍,也隻得應是。
那廂清凝沒能走出去多遠,便叫人攔住了。
“辛離公子邀清姬前往觀神。”
清凝瞧了瞧眼前作宮廷打扮的人,不似作假,她抿了下唇,當即跟了上去。
隋離邀請她前去?
這應當是隋離道君第一回主動邀請旁人罷?
清凝方才還憤怒的心情,登時便平複了許多。
路過池子邊的時候,她還忍不住駐足瞧了一眼自己的模樣。早知今日,該換一身衣裳的,罷了,也來不及了。
清凝上了棧車。
所謂棧車,便是以竹木製成的車輿,常是士大夫乘坐。像是薛公這類人物,都鮮少有乘坐的。因而清凝覺得這般已是有幾分風光了。
她前腳剛走。
後腳烏晶晶也從侯府出來了,宮人們當即扶著她上了厭翟。
所謂厭翟,便是以一麵極大的翟羽,即顏色鮮麗的羽毛製成扇子,遮蔽在車輿之上,使其裝飾華美,貴氣非凡。
車輿上還要鋪以皮毛等物,如此坐上去才覺得柔軟。
多是宮中有宴時,宮中身份尊貴的女子方才能乘坐它跟在陛下的身後,一同赴宴去。
烏晶晶坐慣了宮中各色車輿,便是皇帝坐的玉路、金路、象路……她都一一坐過。
不說這個,她連辛敖的脖子都騎過呢。
自然不覺得區區厭翟如何風光了。
隻是當她們二人的車輿,從巷中擦肩而過,清凝才微微變了臉色。
便好似那天上明月與地上草芥的區彆。
清凝心中梗了梗,一時都有些懷疑,隋離備下這樣的車輿,再邀她前往,並非是要予她風光,更不是待她特彆了。
那……他邀她去做什麼?
清凝此時又拒絕不得,她心往下沉了沉,再瞧前方烏晶晶的車輿越過她愈走愈遠,那車輿頂上的雉羽便越發紮眼了。
因是請神盛會,地點便選在了另一處更為寬闊的祭壇,名日月壇。
雪國本就大興祭祀之風,他們在此地祭拜日與月,日月壇在雪國的地位可與社稷壇相比。由此可見皇帝對無極門的“看重”。
這日比起辛規畫符獻血那日,場麵便要大得多了。
滿朝官員都以地位高低,先後入到日月壇中,再依次序圍坐下來。
百姓便隻得擠在壇外,中間還有一圈兒士兵把守,將他們隔開。
烏晶晶到時,眾人抬眸,都親眼見到這位滿身風華的帝姬,是如何乘坐精美的車輿,一點點來到太初皇帝跟前的。
眾人不自覺屏息。
不曾見過什麼世麵的百姓,禁不住道:“請來的神明,該是也如帝姬這般模樣嗎?”
是啊。
帝姬極美,又身有金光,沒有比她更像是神明的了。
百姓們眼底都生出了三分敬畏膜拜之意。
隻有大臣們高興不起來。
比起神明,他們覺得帝姬長得更像是傳聞中妖姬的模樣……
清凝到了日月壇,方才知曉落座都是有次序的,她縱使得無極門另眼相看,但這都城之中實在不缺王公貴族,她在其中又算得什麼?
宮人隻管冷冰冰地領著她往前走,沒走幾步,便道:“就是這裡了,清姬落座罷。”
清凝垂眸。
她雖然不知曉無極門是使的什麼法門,但道家自有相通之處。比如若要開壇,必先在前一日引雨。雨為無根之水,被視作“甘露”。甘露刷洗祭壇後,方才能開壇。
因而昨日是下過一場大雨的,地麵也因此泥濘不堪,連呼吸之間都覺得有股濕意。
眼下清凝的鞋襪、裙擺,便被那低窪處的積水和泥濘濺了個透。
她難以忍受地皺起眉,再抬頭。
烏晶晶已然在宮人的陪侍下,拾級而上,走到了太初皇帝跟前去。
坐在太初皇帝身側的,便是隋離。
太遠了……
清凝掐了掐掌心。
這廂烏晶晶剛一走近,便微微變了臉色。她的五官登時皺作了一團。
“他怎麼了?”這話是問辛敖。
隋離倚在木製輪椅上,合著眼,愈顯睫羽修長,他的麵色近乎慘白,皮膚都好似透明了,那眉眼倒更顯得深刻了些。
像是一幅畫,被水浸透了。
他的指尖按住椅子扶手前段,細看也是半點血色也無。
辛敖的臉色好不到哪裡去,他眉頭一沉,顯得戾氣壓人。
他道:“耗了些氣力便這樣了。到底還是……體弱了些。若真有幾個得用的方士,能將你哥哥身子補起來,那倒是一樁好事了。隻可恨雪國上下,恐怕尋不到這樣的方士。”
耗的什麼氣力?
烏晶晶皺著眉,挨著隋離坐了下來。
她又不大高興了,隻是這回是衝著辛敖的。
她踹了一腳辛敖的龍椅,道:“既然是這樣,怎麼不叫他在宮中歇著呢?”
辛敖忙道:“寡人也勸了,他說什麼也不肯。”
辛敖一邊歎氣,一邊又禁不住有些沾沾自喜,他道:“想是你哥哥放心不下,一心怕咱們兩個在無極門跟前吃虧呢。”
辛離此子雖然從不喚他“父親”,但為他做起事,從來沒有半分惜力的意思。如此還不見父子情深?
靜靜合眼休息的隋離:“……”
倒也有幾分自知之明,知曉自己不夠聰明會帶著小妖怪一起吃虧。
隋離緩緩睜開了眼,眼底的冷漠梳理立時重現了出來。
他瞧了瞧烏晶晶,問:“誰人給你梳的妝?”
烏晶晶不明所以,他身子這樣弱,怎麼還關心這個?
烏晶晶道:“是荷女啊。”荷女是她身邊的宮人。
隋離禁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發髻,然後才收住了動作。
小妖怪本就生得好看,何況花緣鏡中有些神異,賦了她幾分更多的魅惑。哪怕隨意挽一個發髻,薄施粉黛,也是一日美過一日。
竟是叫人生出舍不得給旁人瞧見的念頭來……
烏晶晶哪裡知曉他在想什麼,隻一心牽掛隋離臉白的事呢。
她一下勾住了他的指尖,還用力搓了兩下。
隋離眸光一顫,捉住了她的手:“作什麼?”
烏晶晶:“我摸摸你涼不涼啊。”
隋離動了動唇:“放心罷,沒那麼快涼透。”
烏晶晶:?
烏晶晶:“哦。”她怎麼覺得今日他的語氣有幾分怪異。像是一會兒高興,又一會兒不高興的。想想他是個病人,嗯,也不算奇怪啦。
寬宏大量的小妖怪登時原諒了他。
隋離很快便轉開了目光,落在階下辛規的身上。
今日盛會,楚侯怎麼舍得錯過?他猶豫幾番,最終帶上了辛規和另一個他極為疼愛的兒子。
辛規也生了一副尚佳的皮囊,隻是近日折騰下來,他那臉色也蒼白得嚇人,若非是知曉帝姬就在紗屏後,他怎麼願意丟臉,那恐怕是要被人抬上來的。
辛規自個兒走了這一段路,等落座時已經是上氣不接下氣了。
廢物東西。
不足為懼。
隋離心道。
隻是二人都一副病秧子模樣,單從這裡來瞧,倒有些分不出勝負。
隋離皺了皺眉。
因而……他今日怎能不來?
他便是力竭,也該要坐在小妖怪身側。
“元君。”
“元君來了。”
底下議論聲起,便見元楮全然換了一身衣裳,長發又用石冠束起。不錯,是石冠,石頭做的發冠。
“石頭本堅,更早時的人常用它生火,因而它有剛硬、沉穩、光明的特性。鑄石冠,可作鎮壓妖邪、穩固本心之用。當然,石也有高低之分。長在背陰處的石頭不能用,低凹處的石頭不能用,……若是從聲名遠揚的高山上,取下每日山間日出最先照耀的那一塊石頭,效用最佳。”隋離眯起眼,一邊講給烏晶晶和辛敖聽。
請神為何要戴這樣的發冠?
神明又非妖邪。
再看元楮,他緩步走到石階前,先朝辛敖跪拜行禮,而後才親手置香案,再命人抬上幾口大甕。
這般布置並不奇怪,那大甕便與青銅鼎一般的作用,是用來盛祭品的。
隻是他並未準備牛豚等物,連奴隸也沒要一個去,他又要用什麼來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