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1 / 2)

隆裕十二年,深秋。

落日餘暉消耗殆儘,無邊暮色沉沉壓將而下,整座皇城被夾在天與地之間,逼仄而肅殺。

承泰殿已經大門緊閉三日,各宮妃嬪、皇子皇女們輪番跪在承泰門外,哭泣聲被小心地壓抑在喉間,斷斷續續的,即使有人體力不支暈倒,侍婢們也不敢高聲喚人。宮道一旁早有步輦和禦醫候著,見狀麵不改色動作嫻熟地奔過來將人抬出隊伍。

隆裕帝病重,自閉殿以來,除了禦醫和禦前近身伺候的侍婢,隻有皇後可以床畔侍疾。剛開始不是沒人反對過,皇貴妃曾試圖帶人闖殿,皇後當即以忤逆不敬之罪將其拿下,幽禁於冷宮。雷霆手段,絲毫不顧念堂親姐妹之情。

皇貴妃的前車之鑒猶在眼前,誰人還敢以身試法?再不滿不忿,也隻能憋著。

深秋夜冷,偏又下起了雨,後寢殿裡早早燒起了炭爐,熱力加持下,博山爐中散發出的香氣似乎都比平時濃鬱了些。

寢殿內隻燃著一盞燭燈,丁明錦坐在榻邊,男人的臉半隱在暗色裡,呼吸沉重艱澀,已是生命垂末之狀。

“為......什......麼......”胸膛艱難起伏,隆裕帝似是用儘全部餘力,才從喉間斷斷續續擠出這三個字。

丁明錦目光平靜如水,開口,嗓音也不興半點波瀾,“皇上問我為什麼?我也想知道。不是你先動的手嗎?”

隆裕帝雙眸圓瞪,一腔憤懣從心底翻湧而上,幾近油儘燈枯的身體承受不住,猛地劇烈咳嗽,生生嘔出好幾口鮮血。

“你......你......”

丁明錦看著他那連暗色都遮擋不住的憤恨目光,突然覺得無比諷刺。

“扶春,無色無味,小劑量長期服用,毒素在體內緩慢沉積,經年累月侵蝕五臟六腑,即便最高明的禦醫,也不會發現是中毒所致。”

隨著她的講述,隆裕帝的雙眼越瞪越大,目眥欲裂,忍著極大的痛苦飛快回想著到底是哪一環出了錯。

丁明錦看透他所想,直接給他解惑,“李福並沒有背叛皇上,這兩年來他謹小慎微投放在我吃食中的扶春,我確實是都吃了。”

“彆激動——”伸手替他順了順氣,丁明錦悠悠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是想問為什麼我還能活生生坐在這裡。因為你隻知道扶春的毒性,卻不知道它的真正用法。扶春的毒性,是要用藥引激發的。隻服用扶春而沒有藥引,不超過三天,它就會自行消解。至於藥引......”

丁明錦側首,看向靜靜燃著的博山爐,“藥引,便是你特賜給皇貴妃的極品香料——驚蟄。”

“我該謝謝你的素行謹慎,為保萬全,你吩咐李福將每次扶春的劑量減少了一半,這樣一來,也給了我兩年的時間做準備。也該謝謝你對明媚妹妹的用情至深,她寢殿各處的燃香、隨身佩戴的香包、送與你的香囊,一應等物,但凡是用得上香料的地方,都必有驚蟄。”

出自丁明媚之手的每一件貼身配飾、椒陽宮每一屋每一室、他們同處的每一時每一刻,儘是他的催命符!

隆裕帝氣結,又嘔出兩大口血,一陣劇烈的咳嗽後,他竟發現自己的呼吸變得輕快了不少。

“來人!來人!”稍有餘力,他當即用最大的嗓音喝道。然而,任憑他怎麼呼喝,都沒有得到絲毫回應,偌大的寢殿,似乎隻有他們二人。

“你想......謀逆!弑君!”隆裕帝力持鎮定,目光陰鷙地緊盯著眼前之人。

丁明錦失笑,“弑君的明明是皇貴妃啊。她處心積慮迷惑聖心,妄圖幫她的兒子篡奪儲君之位,見事不成,便心生怨恨,對皇上你下毒在先,趁著你毒發之際帶人闖殿謀逆作亂在後,樁樁件件皆有鐵證。”

隆裕帝緊咬牙關,每一字每一句入耳,都化作他眼底翻湧而上的怨毒,“毒婦!朕看錯了你!”

丁明錦閉了閉眼,壓下心頭的複雜情緒。她不停地在心裡告誡自己:越是這個時刻,越要保持冷靜。

再睜開眼時,眸底已清明如常。

“是你看錯我,還是我看錯你,現下已然不重要了。”丁明錦坦蕩地與他四目相對,無絲毫心虛避讓之意,“皇後之位也好,太子之位也罷,我本沒那麼在意,隻是你們不該貪得無厭甚至想趕儘殺絕。自你一紙特詔,丁明媚封妃入宮,我父兄便相繼遭受貶謫,安歌和華兒竟也接連遭遇意外,若非我早有提防之心,身邊人又得力,我怕是永遠也看不到他們長大了。”

“江仲珽,昔日是我鐘情於你,心甘情願嫁與你,無論我最終落得什麼下場,都是我自己合該承受的。可是,你,你們,千不該萬不該,去傷害我的至親,我的孩子!經年種種,我付出了我的代價,而現在,該是你們付出代價的時候了。”

見丁明錦欲起身,隆裕帝眼底的陰鷙消散大半,急急抬手想要扯住她的袖口,“阿錦,我——”

話剛出口,就被喉間翻湧而出的鮮血嗆住,偌大的寢殿寂靜得落針可聞,將男人撕心裂肺的劇烈咳嗽和沉重的呼吸聲凸顯得格外明顯。

丁明錦雙手交握掩在寬大的衣袖下,站在床榻邊無聲看著男人的聲響越來越弱......越來越弱......直至殿內再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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