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州。
石脆山。
山仿佛是蘸了墨色,竹屋也仿佛是墨竹做成的。
石徑穿竹林而過,夜風中竹葉瀟瀟而落。
一片銀輝灑下夜空,勾勒竹屋瘦影,風止息,影沉靜,如月中塵埃落定。
竹扉前搭就台階的兩塊青石板,滋生著絨綠的苔紋。
北窗透出黃玉般的暖光,燈火是那麼寧靜……
一陣風吹開竹扉,室內不過一床、一櫥、一桌、一椅,四壁無塵,清風拂座。
豆點燈火晃動起來,影子也跟著晃動起來,但沒有人影。
桌上擺著一把琴與一盤棋,棋已下完,黑白子還都擺在檀香木棋盤上,幾顆子落在棋盒邊。
一隻手就著燈光抬起來,原來有人。
這隻手,在油燈光中,溢動著凍玉般的光澤,手指纖長,握著一卷書冊。
正要將書頁對準油燈透過去的光。
人是少年人,十八九歲的模樣,
眉色漠漠,一身清雋。
體態橫斜雅陳,似鯤鵬將飛之姿。
他似躺在書堆裡,竹榻上散落著一床書。
“書卷多情似故人,晨昏憂樂每相親。”
他仿佛是從書卷中醒來的一個人物,沒有半點俗世人煙味。
燈火跳動,一抹銀光閃過他的耳畔,似一枚魚鉤的冷光。
他像是一尾被鉤起的人魚,抬腰坐起,下榻。
一側耳畔有兩枚細銀耳環輕輕晃動。
沒有穿鴉頭襪的、如霜的雙足穿入木屐,他又披上一件黑色外衣,抖開腰帶隨意係住,走出了門扉。
他向山下走去,兩邊是夾道的修竹。
或許是久無行人,蜿蜒而下的青石板上爬滿苔蘚。
“應憐屐齒印蒼苔”,他的腳步聲如數著時間的鐘漏,每一步都在石階上留下一個淺淺的綠色的吻痕。
一陣山風吹來,颯颯葉落如雨。落在他清瘦的肩膀上,幾滴冷露打上脖頸,仿佛是凝結在那玉做的肌膚上。
黃色的暖光自紙做的提燈中暈出,照亮了兩旁秀竹,挺直的竹身上隱約閃過銀芒。
若是仔細湊近了,便可以看見,那是用銀鐫印的一首詩: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澗濱。
啾啾常有鳥,寂寂更無人。
淅淅風吹麵,紛紛雪積身。
朝朝不見日,歲歲不知春。”
此處山石樹木之上,有詩盈六百首,俱是山居主人隨手刻下。
什麼樣的人,會過著這樣幽冷無塵的生活?
少年的身影拾級而下,在幽暗中漸行漸遠。
他披著黑衫的身影隱沒,隻留一盞燈火在夜色中微閃著溢動。
鈴穀。
天光漸亮,空氣中浮起冷霧。
霧仿佛是藍色的。
山穀入口處的桂樹上,掛著一盞提燈。
燈光向前鋪一段路。
佻佻而行的少年,纖薄的身影在氤氳的山霧中隱現。
草地上的露水沾濕了他的腳,在寒涼中,他的肌膚白得更透,也紅得更凝。
兩旁的灌木上掛滿銀色的鈴鐺,他抬手撫過桂枝,沾了滿手的香氣。
銀鈴聲搖曳。
峭壁下有一個石洞,裡麵又有石階蜿蜒向下。
天已越來越亮,然而越往下走,便越是漆黑。
仿佛在逐漸抵達另一個世界。
然而,當踏下最後一級台階,視野豁然開闊。
那泥石構建的地下大廳,似在漆黑幽暗中趨於無窮無際。
在漆黑的地底下燃燒的燭陣,也似浩瀚如海。
仿佛一個龐大的羅盤——四麵點燃的蠟燭,簇擁著正中的那一支。黑鐵打造的底座,就如蛛網般鋪陳聯結。無數蠟燭靜靜地燃燒著,淌下一點一滴的燭淚,順著底下的溝槽,向正中心緩緩地流淌。
燈陣裡的蠟燭,也許有一千根,也許是五千根。
已經有泰半的蠟燭燃儘或者半途熄滅。
剩下的蠟燭燃爍成神秘的圖案,仿佛會有什麼秘密的藏寶地圖隱含在燭火之中。
沒有人會想到,每一根蠟燭對應的,會是一條人命。
每一根蠟燭的熄滅,都意味著一個人的死亡。
蠟燭堆滿燭淚的殘骸,便是一具魂歸冥府的枯骨。
而眼前的少年,本該在二十年前就死去。
但是他的父親,上一任石脆山的主人,為他結成了這一座屍魂燈陣。
這天地間,有許多人,也許與少年素未謀麵,卻如溪河入海,為少年輸送著生命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