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暘還在愣著。
恬期卻已經激動來扯他腿：“你試試,快試試呀。”
男人猶豫抬腿，依然十分吃力，但確實比之前有心無力要好上很多。
恬期也立刻察覺到了,他高興跳了起來,又來扶他：“來，我們走幾步，”
息暘雙手撐住輪椅兩側，恬期卻把他手拿開,道：“用腿力量。”
他殘了太久，恍惚已經忘記了如何單用腿部來使力，恬期把他手搭上自己肩膀,眼神裡麵充滿鼓勵：“你能站起來，我就不生你氣了。”
他吃力起身，又一下子坐下去，看到恬期滿含期待表情，深吸了一口氣，單手按住了恬期肩膀，使勁了全身力氣。
恬期吃痛又吃力,不禁皺眉,見他額頭青筋都跳起來了,隻能咬牙忍下,道：“慢一點,你用腿,挪一下試試。”
他像個笨拙木頭人，吃力把腳往前伸,剛離開輪椅不到一尺,恬期就明顯感覺他全身力量都壓了上來,他一時沒承住，雙腿一軟，帶著息暘一塊兒摔向了地麵。
一聲□□跌落地麵悶響，恬期被息暘抱了一下，摔在了人肉墊上。
他沒摔疼，息暘卻是悶哼了聲，為了接他應該摔得不輕。
恬期撐住他胸口抬頭看，不過這一會兒，息暘已經滿頭冷汗，沒顧上自己，又來伸手摸他，聲音低啞：“摔疼了沒？”
“沒。”恬期有些沮喪，“你呢？摔著了沒？”
息暘擁著他坐起來，大拇指蹭了蹭他臉頰，道：“沒事了，你先回去休息。”
“這事兒也不能著急，都怪我……”恬期扁嘴，道：“地板這麼硬，你肯定摔疼了。”
息暘眉間聚起細細褶子，安撫道：“你沒摔著就好。”
“那……”恬期低下頭，滿臉不情願道：“你也摔了一下，就當是扯平了……我不跟你分房睡了。”
他可真是想一套是一套。
息暘目光落在自己腿上，一時沒有說話。
他不吭聲，恬期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仰起臉看息暘，因為還有點生氣，便來推他：“乾嘛不說話？”
息暘找到自己聲音，答道：“好。”
“好什麼啊好。”恬期悶悶不樂，他撐起身子站起來拍身上，嘟囔道：“跟你說要不是看你摔得這麼可憐，我一定說到做到……”
他把輪椅重新推過來，息暘沉默按住扶手坐上去，恬期伸手幫他拍了拍身上薄灰，又蹲下來把他衣服整理好，仰起臉看著他異常平靜表情，又打他一下，道：“那我原諒你了，你是不是要跟我回去睡了？”
息暘點了點頭，欲要驅動輪椅，卻又微微一頓，溫和道：“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什麼待一會兒，他肯定又要偷著練，恬期剛才太激動了，這會兒摔了一跤反而把腦子摔清楚了，息暘腿剛有起色，接下來可不能縱著他這麼玩命兒複健，還是配合藥一起適度才行。
他滿臉不悅道：“你不要不知好歹，小心我待會兒改變主意。”
息暘看了他一會兒，忽然笑了一下，道：“那我就什麼站起來，什麼時候去找你。”
這話聽在恬期耳朵裡莫名覺得嘲諷，他一下子繞到了息暘身後，霸道推著他往外走：“讓你跟我回去你就得跟我回去，再不聽話我就不喜歡你了，看你怕不怕！”
息暘被推出門，他垂首斂睫，轉著扳指，很輕道：“怕，怕極了。”
這會兒夜裡安靜著，恬期耳朵挺尖，聽清楚，不禁揚了揚唇，“你知道就好。”
息暘慢慢靠在輪椅椅背上，他仰起臉看著恬期精致無雙臉蛋，看著他永遠揚高高下巴，眼神溫柔極了：“如果我不再愛阿期了，你會不會怕？”
“嗬。”恬期低頭瞥他一眼，輕蔑道：“那我倒是求之不得。”
息暘眸子裡慢慢溢出光來，他笑出了聲，又坐直，握拳在唇邊，抵住了綿延笑聲。
恬期聽頭皮發麻，一臉古怪推他回了臥房，又凶他：“笑什麼笑？”
“沒事。”息暘恢複了平靜，寬衣上床，恬期很快在他裡側躺下，雙手抱住他手臂，腿也要翹在他身上，他嘰裡咕嚕嘟囔了些明日要為他換藥事，又嘰裡咕嚕誇了自己幾句，美美進入了夢鄉。
他睡著時候乖巧又安靜，息暘慢慢側身，一隻手伸向他胸口。
手指隔著衣物，停在他心臟處。
恬期有心疾，心臟跳動頻率比常人要慢一些，息暘望著他無暇外貌，感覺著從指尖傳來心跳，漆黑眸子幾乎要被溫柔完全淹沒。
如他所願，恬期被他寵無法無天，隻怕除了他，沒有人能忍受了。
他相信，除了自己，恬期一定也無法忍受了彆人，他連自己父母都忍不了了。
這是極好。
但還有一點不夠。
恬期心裡沒有他，至少，他在他心裡沒有那麼重要。
瞧啊，他完全被寵壞了，就像一個無知孩童，越來越放肆，越來越狂妄。
他心是什麼樣呢？
息暘手指微曲，有力指腹往前遞進，完全貼近他胸口，透過薄薄皮膚，摸到了一層骨頭。
恬期身體非常脆弱，他隻需要一根手指，就可以把他穿透。
他想看看恬期心，想掰開來，仔仔細細看看，他在裡麵有多重分量，占據了多大空間。
恬期忽然蹬了他一腳，息暘一條腿被踢下床，他坐起來，看了一眼沉睡中心上人，又把將目光移到垂在床邊腿上。
他試探動了動腳趾，好半天，腳趾才後知後覺接收到信息。
他耐心十足對著自己腿，無聲發出命令，腿部肌肉敏感繃起，汗水落入眼中，直到淩晨，也沒能上床。
最終還是要靠雙手把它搬上來。
這麼多年都等了，倒也不差這一時半刻。
恬期給他換了藥方，命禦廚也換了食材，讓晏恒伊每日來學批閱奏折，然後自己幫著息暘做拉伸等動作。
他真是數著日子在走，每天都動力十足，風風火火忙個不停。
雪悄悄化了，屋簷上滴滴答答水珠兒也漸漸沒了，亓京不再銀裝素裹時候，息暘從輪椅上走了下來。
恬期帶著幾個宮女另一側走廊走來，因為走得太急，他心口忽然一陣沉悶，下意識退到一側扶住欄杆，幾個宮女急忙湊上來查看，恬期吞了藥，擺了擺手：“你們先把藥送到水閣，我歇一會兒。”
他跌在地上坐了一會兒，就見到主臥門前伸出了一隻手，然後，一隻腳邁了出來，男人動作有些笨拙，但很快，他鬆開了扶著門框手，獨自邁開雙腿，慢慢挪到了院子裡小花壇邊，凝望著裡麵開出花苞，漆黑眼睛多了一抹亮麗顏色。
恬期眼中溢出光來，臉上也不自覺咧開了大大笑容。
兩個宮女交談聲遠遠傳了過來：“是哪家公子進宮來了？”
“怎麼跑承殿內院來了？待會兒陛下看到了，隻怕又要生氣。”
她們嘀咕著走近男人，其中一個側頭看了一眼他臉，陡然一臉驚訝，然後一個趔趄，直直撲在了息暘腳下。
“陛陛陛陛陛下！”
另一個宮女也是懵了一下，噗通跪了下去，她們早已習慣了息暘坐著輪椅經過，老遠就會行禮，乍然見到對方這樣健康樣子，一時半會兒根本沒反應過來。
息暘脾氣不好，整個亓京無人不知，她們這般衝撞，今日隻怕必死無疑。
兩個宮女戰戰兢兢，冷汗刷拉落了下來。
那男人卻隻是凝望著花壇中花苞，看也未看她們一眼。
半晌，才淡淡道：“起來吧。”
兩個宮女劫後餘生，連滾帶爬謝恩離開，都一臉見了鬼模樣。
恬期抓住廊柱站起身，從看到息暘開始，笑容就沒下去過。
他又揉了揉胸口，緩了口氣，便邁開腳步朝息暘走去。
他偷偷摸摸來到息暘身後，伸手蒙住了他眼睛，粗聲粗氣道：“猜我是誰？”
“阿期。”
“沒意思。”恬期鬆手，息暘慢吞吞轉過來，恬期才發現自己居然還要仰頭看他。
他這段時間長高了很多，本以為至少也得跟息暘差不多高了，如今對方站筆直，他才發現，自己才不過隻到他下巴，他原本高興表情又掛了點不開心，息暘卻緩緩笑了笑，伸手把他摟到了懷裡，嘴唇湊到他耳邊，低低道：“我站起來了。”
恬期耳朵一陣酥麻，縮了一下脖子，止不住眉開眼笑：“是啊，站起來了。”
“多虧了阿期。”
息暘真是一個會說話人。
恬期笑出了聲，又覺得太得意不好，道：“待會兒讓我舅舅來看看你。”
“是看看我，還是誇誇你？”
恬期有點不好意思，臉頰微微發紅，“要是他願意，也可以順便誇誇我。”
息暘很輕在他臉頰吻了一下。
恬期這回倒是能憋，之前息暘有了好轉時候他誰也沒說過，這回乍然站了起來，把整個太醫院都驚動了，息暘耐心坐在那裡，接受著諸位太醫檢閱，然後大家齊齊向恬院判道賀：“收了個好徒弟啊。”
恬院判客客氣氣拱手，用讚歎眼神看了一眼恬期，也誇他：“玉顆兒日後真可以出師了。”
恬期矜持咳了咳，背著手，一本正經道：“那依舅舅看，他現在是完全好了麼？”
“還是要好好養護才行，日後腿部不能出大力，以免舊傷複發。”
息暘點點頭，道：“我會注意。”
走時候，恬院判給恬期使了眼色，後者急忙跟上去，隨口跟息暘打招呼：“我送下舅舅。”
他跟著恬昭走出去，聽他沉聲道：“我看陛下頭發開始生出黑色，可是你換了藥？”
恬期點頭，又不免得意，道：“有我在，那幾味藥用不用都無所謂，你看，他都好久沒發病了。”
“你能一直陪著他麼？”恬昭一臉凝重，道：“你不可能跟他形影不離，這樣貿然換藥對他病情有弊無利，何況如今他腿好了，日後再發起瘋來，隻怕更難製服。”
“可那藥刺激性太大了，一直用，對他身體才是有害無益。”恬期安撫道：“你放心吧，有我在呢。”
“你這是真打算跟他一輩子了？”
“那還能怎麼著。”恬期坦然道：“誰讓我們兩情相悅呢？”
恬昭皺著眉，思忖了一會兒，終究是歎了口氣：“其實他之前犯病，跟腿傷也有關係，如今腿好了，精神方麵應該也會輕鬆一些，總歸，你小心應對便是。”
“您放心吧。”
他親自把舅舅送上車，重新返回時候，在前殿遇到了拿著筆跑出來晏恒伊，他也十分激動：“桃桃，陛下好了，我是不是不用再幫他批折子了？”
恬期看了他一眼，有點於心不忍，道：“你早晚都要學，早學早上任，乖。”
“可我還有好多書沒看呢！”晏恒伊跺腳，又被恬期摸了摸頭：“待會兒我跟你皇兄說，讓他放你幾天假。”
晏恒伊眼睛一亮：“真？”
“說好了。”恬期跟他拉鉤蓋章，又把他哄回去看奏折之後，便快步走向後殿。
到地方時候，正好見到一個宮女正慌亂給息暘擦身上，男人眉頭緊鎖，沉聲道：“下去。”
宮女哆哆嗦嗦端著空碗退下，恬期走進去，嗅到他身上一股淡淡苦藥味，道：“不小心弄你身上了？”
“嗯。”息暘拿帕子沾著身上水痕，恬期親自去櫃子裡找了件新衣服，臉上表情居然有些高興，息暘一眼瞥見，道：“我這樣狼狽，你還笑得出來？”
“你有沒有發現自己變了？”
息暘挑眉。
“你脾氣變好了。”恬期拉著他到屏風後麵，給他寬衣，一臉欣慰，道：“我忽然覺得，這樣才是真你，以前跟假一樣。”
息暘張著雙臂任他動作，道：“是麼？”
“對呀，你以前動不動就發脾氣，就要喊打喊殺，而且也不許宮女近身，每天黑著個臉，像個閻王爺似……嚇死人了。”
息暘眼睛一眨不眨望著他，在他看過來時候，又溫柔笑開：“可能因為腿好了，心病少了一樁。”
“那你現在是不是看什麼都特彆順眼了？”恬期好奇道：“你看這世界，是不是色彩繽紛，賞心悅目？”
息暘張開雙臂順勢摟住了他，寬袖垂在身側，溫聲道：“阿期說得對。”
少了陰鬱息暘當真像個君子，不，他就是君子，恬期恍惚好像看到了很多很多年前太子殿下，他眨了眨眼睛，情不自禁來吻他，道：“我就知道，這才是真你。”
息暘又笑了一下，眉梢都染上了溫潤顏色，渾身每一寸似乎都變得讓人心動了起來。
恬期心跳砰砰加快，止不住又湊過去，軟軟道：“哥哥，親我。”
這才是真息暘，恬期無比確定，自信又堅定，他愛有尺有度，不會過分讓人感覺到壓力，也不會過少讓人沒有安全感。
就連行房時候，都溫柔極了。
恬期哼哼著縮在被子裡，看著對方遍布著汗水側臉，又悄悄湊上去，“哥哥，還能再來一次麼？”
這種事斷斷沒有不能。
恬期心滿意足窩在他身下，迷迷瞪瞪要睡著時，息暘又親了親他：“這麼喜歡？”
恬期飛快看他一眼，又把眼睛閉上，小小聲說：“喜歡瘋了。”
息暘手指點了一下他鼻尖，慢慢在他身邊躺了下去。
恬期真真正正感覺到了跟‘神仙哥哥’在一起美妙，不光是他覺得美，大承宮宮女太監，金鑾殿文武百官，每天苦兮兮學著怎麼做天子晏恒伊，都顯而易見感覺到息暘沒有以前那麼可怕了，儘管有時候他會微微沉下臉，可也總是很快會把情緒調整過來。
他情緒好了，下麵下人們也就沒那麼戰戰兢兢了，這其中，有些存了心思，自然也都開始蠢蠢欲動。
息暘平日出行也不再坐車坐轎，沒事就會去禦花園裡溜達，他在努力適應自己雙腿。
恬期最近卻不怎麼愛出門了，他又開始翻書製藥，每天把手上弄黑乎乎，不知在忙些什麼，息暘有心想陪著他，卻被他關在了門外：“不要煩我。”
這日，他大功告成，端著一個小盒子出門，正巧碰到楊金葉。一般情況下，左右史都是跟著息暘到處亂轉，恬期一見他就立刻朝四周看，沒瞅見息暘和梁修潔，就揪著他問：“陛下人呢？”
“皇後。”楊金葉行禮，目光落在他臉上墨色，吃了一驚：“您這是乾什麼呢？”
恬期高興把手裡東西給他看：“你看。”
“黑乎乎……”楊金葉嗅了嗅，他倒是見多識廣：“染料？”
“對。”恬期開心把手收回來，道：“再過幾天就是陛下生日了，我看他腿也好了，長身玉立，就想著要是頭發也能變黑，肯定更加風流倜儻，不過新生頭發長沒那麼快，這麼半頭黑半頭白也怪難看，之前看他用那個染料，一沾水就掉色，我就重新調製了一份……你說他會不會喜歡？”
他對身邊人向來是藏不住話，楊金葉聽一臉敬佩，又不知想到了什麼，臉色忽然一曬，道：“皇後費心了，陛下怎麼能不喜歡，您便是隨便送他一朵花，他也是稀罕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