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後, 詹姆斯·戈登開始回憶起自己這段簡單奇妙的經曆,又從他人口中拚湊出部分情節碎片,才逐漸意識到當夜蝙蝠俠給出的承諾究竟有多深沉的重量。
引用莎翁寫在《麥克白》中的話:他將要蔑視命運,唾斥生死, 超越一切情理, 排棄一切疑慮, 執著他不可能的希望。
但與其說使他麵對世界的是對自我的信心,倒不如說,是絕境中百死猶未悔的坦蕩。
不過眼下他還沒有考慮這些,隻是帶著看上去仍有餘力的哥譚義警來到關押毒藤女艾薇的艙室。
簡短的交談過後, 蝙蝠俠以哥譚市內植物的生死存亡說服了這位激進的環保主義者,艾薇答應他通過催化城市中古樹的孢子和花粉來中和稻草人毒氣。
他們驅車前往古樹所在的目的地時,摩西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
奇怪,大多數時間艾薇都是被打暈塞在後備箱裡帶回警局的,他們此前有過這樣交談的時刻嗎?
“彆以為我和你站在一邊, 蝙蝠俠。”艾薇慵懶地說,“人類殺死植物來為自己提供生存空間,危急時刻才想著利用它們拯救性命。我對稻草人占領哥譚的計劃不感興趣,他汙染環境的行為更令人厭惡,相比之下我寧可幫你。”
毒藤女管埋在土壤中的植物叫艾亞娜。蝙蝠車用聲呐將‘她’喚醒時, 島嶼的地麵震顫不休, 人類花費上百年的構建的鋼筋鐵骨在昏黃的霧氣中腐蝕, 又被遠古時代的生命徹底摧毀。哥特式的塔樓崩塌成碎屑,天空中偵查情況的直升機慌忙避開,巨大的藤蔓宛如世界樹破土而出, 向著無星無月的天空伸出不甘埋沒的手。
這是寂滅的一幕, 也是新生的一幕。
不知是不是蝙蝠家特有的默契, 摩西這邊剛喚起艾亞娜,夜翼就摧毀了雲爆發射裝置,同一時間傑森調整軍隊動向瞞住稻草人的眼線,隻要能淨化掉城市間的毒霧再找出不知道忙些什麼的稻草人,他們就能迎來最終勝利。
可是他們在用區區幾顆植物,與一整座城市的汙染作鬥爭。
艾薇的手握在樹乾上,雪白的瘦削的手腕像沙漠裡缺少水分又不願倒下的白楊。
“你們效率很高,蝙蝠俠。”她閉著眼睛呢喃,“我還能聽見植物的哀鳴,它們飽受傷害,既無雨露,又不見日光。”
“我能做什麼?”摩西問。
“你幫不上忙,蝙蝠俠,這世上有的是你辦不到的事,你拯救不了的人。”
毒藤女的手臂上浮現出如同土壤乾涸時皸裂的痕跡,漆黑色的傷口向著她的肩膀蔓延,但是她沒有停下來,反而加大了輸出力度。
“大自然永遠不會輸。”
“小醜死了。他相信‘糟糕的一天可以使所有人變成他’,這座城市會永遠在泥潭裡與他一起沉淪,稻草人接過了旗幟想要毀滅全部。不過……”
摩西覺得他的確聽過對方說起這句話,他不記得是什麼時候,卻意外地可以接下去。
“人類需要光,植物的生長也需要光。”
艾薇不自覺地笑了一下,她抬起頭看著那台似乎永遠不會黯淡下去的蝙蝠燈。
“沒錯。所以和他不同,我希望哥譚的夜晚也能……”
這句話沒有說完,她倒下去了。
與此同時,古老的植物枝乾上,淡藍色的鮮花朵朵盛放,豔紅如血的花冠點綴在枝頭。
毒藤女的身體化作千萬蒲公英的種子,隨風飄向遠方。它們所過之境揚起淡綠色的煙塵,與稻草人毒氣接觸時飛快中和,哥譚終於恢複了它本該有的麵貌。
而摩西腳下的植物根莖蜷縮在水泥路旁,仿佛自然智慧與人類文明一次試探性的接壤。
艾薇從來不是好相處的人。
或者該說,她的全部良善與溫情都奉獻給了植物,留給他人的便隻有殘酷和冷漠。
可是誰能想到一個在傷害同類時從來不心慈手軟的罪犯,竟然也能為著生命體現出人性的光輝?
人之所以為人而區彆於獸類,也許就是他們的靈魂遠不能用一兩個單詞去完整概括。
摩西開始加快腳步。
他和稻草人之間尚有一番決戰,這帶著兜帽手握針管的瘋子早就該被阻止了。摩西還想儘量避開城市裡試圖尋找到他的羅賓他們——以防萬一,如果有什麼難以預測的結局,他不想給親人與朋友留下太多難過傷感。
半個小時以後,他通過警局線報、與蝙蝠車捕捉到的先知的調查進度廣播,找到了稻草人藏身的大樓。
他最後的對手並非毫無準備——就在摩西和毒藤女滿城尋找合適的植物時,喬納森·克萊恩組織自己麾下的叛軍襲擊了哥譚警局。他的最初目標是從阿卡姆騎士手裡帶走芭芭拉,而傑森當麵給了他一槍:
“把你的爪子收回去,稻草人。”
“我們的合作終止了,我突然發現比起蝙蝠俠,還是你更讓人惡心。”
然而稻草人搶劫到一架裝有重型武器的飛艇,在不計後果的威逼下,終究強行帶走了警察局長詹姆斯·戈登。
他知道摩西絕對能找到這,乾脆放出狠話:
蝙蝠俠必須得拆下武器單獨去見他,否則迎來的將是戈登的屍體。
到了這個地步,與其說他仍然打算實現野心,倒不如說稻草人已經自暴自棄,隻想著死前拉個墊背的。
不過若是能將黑暗騎士的身份昭告天下,哪怕他踏進地獄裡也會迎來魔鬼的歡呼吧?
作為當事人,蝙蝠俠的心情反倒格外平靜。
——這不過是災難落幕前最後的風浪,戈登局長不會有事,稻草人的目標隻在他一人。
而不管對方提出什麼要求,也不過在幫助抹消他心裡那點不得不向同伴告彆的愧疚罷了:我並非有意為之,隻是不得以走上這條路。
他不確定自己心中某個角落裡是否因為能與父母團聚而生出隱秘的向往,承認自己片刻的軟弱是很困難的。平時他絕不會生出這樣的念頭,因為哥譚還需要蝙蝠俠,放棄生命等於放棄與命運做抗爭。隻是現在吉姆和阿爾弗雷德把另一種選擇擺在他麵前,疲憊之餘,擁有血肉之心的人不禁想,難道這不是個兩全結局?
但隻是推測罷了,如果真能以付出代價換來除他以外和平圓滿的可能性,顯得有些高估自我價值,畢竟布魯斯·韋恩隻是個普通人。
所以他也不懷有任何期待,僅僅是腳步不停地向前走,儘全力完成自己必須要做的事。
小醜察覺到了,他開始跳著腳叫嚷:“不會吧不會吧?你就這麼放棄了?還有那麼多樂子!想想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有那麼多殘忍又有趣的事情可以做!打爆所有人的腦袋,乾掉任何你討厭的人,就像拿到迪士尼樂園的卡,電影院門前不用排隊,你不想玩了嗎,蝙蝠?”
“……”
“你瘋了嗎,哦彆這樣布魯斯,你要是放棄了我們就全完了。”
“……”
“你在害怕嗎?稻草人說你在害怕,那個瘋子總是神神叨叨的,是不是?我覺得你隻是仍然沉浸在回憶裡。啊……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多麼幸福的一對夫婦,他們倒在巷子裡迎來終結,可惜小布魯斯從來沒能越過那道坎。悔恨和痛苦都沒有意義,蝙蝠俠,你救不了毒藤女,救不了芭芭拉,救不了塔利亞,救不了阿卡姆騎士。人要往前看,放下過去,遺忘這一切,將你的身體交給小醜叔叔,我來替你接管這肮臟的、沒完沒了的、永遠重蹈覆轍的生命,怎麼樣?”
摩西不為所動。
他透過玻璃窗的倒影看見自己的眼睛又變成了綠色,現在已經明白了在他腦海中的爭鬥究竟有什麼意義。小醜想要奪取他的身體迎來第二次生命,所以他不希望摩西以物理的方式離開這個世界。
小醜毒素使他充滿殺意與行使暴力的衝動,但他們是不同的。joker的靈魂裡隻有混沌和毀滅,而蝙蝠俠……不管組成他的是什麼東西,他見證過人類的愛與生命的璀璨,他為此奮鬥終生,至少此時此刻,他不會變成小醜。
有那麼一會他腦海中浮現出不知是否是幻覺的畫麵,另一個宇宙的瑪莎·韋恩對他說:不論如何,我們為你驕傲。
小醜失望透頂。
他看上去像被蝙蝠俠迎麵揍了一拳。
稻草人正站在一棟高樓的穹頂邊緣。經曆這麼多調查與鬥爭,他們頭頂仍是漆黑一片,而長夜終將走到儘頭,地平線上已經泛起了淡淡的白色微光。
“看看是誰來了。”他回過頭淡淡地說,“歡迎你,蝙蝠俠。你是為自己的朋友而來?”
“告訴我戈登局長在什麼地方。”
“我會讓你見到他的。在此之前——”
他們在天空下對視,稻草人的屬下拿來了阿卡姆精神病院用來控製瘋子的束縛椅將人牢牢固定住。
攝像機對準蝙蝠俠的頭部。
“摘下你的麵具吧,蝙蝠俠。失去了遮掩你一無是處,讓全世界人看看你臉上的恐懼。”
數十台電視屏幕樹立在他們身後,播放著來自各個新聞頻道的現場播報,全國各地的記者恐懼又難掩激動地看著這一幕,急促的介紹與提問聲組合成雜亂的背景音。
千裡之外一直監控局勢的阿爾弗雷德和芭芭拉第一時間發現了樓頂的對峙。
“紅頭罩!你走到哪了?!”
“我快到了!”傑森咒罵一聲,仗著自己反水但仍然不為底層罪犯所知的優勢、在稻草人的管轄地內橫衝直撞,“就這麼一會功夫,他是怎麼把情況搞成這幅樣子的???”
迪克精疲力儘:“……我和提姆管住達米安,你快一點。”
他那邊傳來乒乒乓乓的擊打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