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Chapter 21(1 / 2)

聽見這話, 奧黛爾慌亂了一瞬, 因為他的口氣實在是太清冷、太無謂了,仿佛不為名也不為利, 隻為證明一個已知的真相。他想證明什麼?他能證明什麼?想到這裡,她又迅速冷靜了下來, 感覺他在裝神弄鬼。

她可以確定, 這個人抄襲了她的曲子。要不然根本無法解釋, 他一個十九世紀的古人, 寫出了現代風格的音樂。假如這都不算抄襲的話,那算什麼?

她雖然不會作曲,卻聽過不少音樂。信息大爆炸時代, 任何場景,任何地點, 任何媒介, 哪怕隻是一個幾十秒鐘的短視頻,都有音樂的存在。就算她是一個毫無欣賞水平的小學生,都能聽出現代音樂和古典音樂的差異,更何況她曾經還立過“古典樂美少女”的人設。

奧黛爾把小提琴放在一邊, 雙腿交疊,優雅地坐在最高處, 不無諷刺地說道:“好呀,你澄清吧。我倒要看看, 你能怎麼‘澄清’。”

受她的影響, 不少人都向埃裡克投去嘲弄的眼神。埃裡克卻像沒有看見一樣, 徑直走到廳內唯一一架鋼琴前,低聲詢問:“能借我一用麼。”

鋼琴家立即讓開,好整以暇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能在奧黛爾的沙龍上,長久地占據鋼琴的使用權,他的身份、眼界、實力均是不俗。奧黛爾說埃裡克的《夜鶯》抄襲了她,他其實心中存疑,但他跟埃裡克非親非故,加上《夜鶯》的風格確實跟奧黛爾挺像,就沒有站出來說話。畢竟犯不著為了一個似是而非的想法,去得罪奧黛爾背後的克萊頓公爵。故而,他選擇樂嗬嗬地當個看客,對整個抄襲事件不置一詞。

埃裡克垂下眼,略一點頭:“謝謝。”

他掀起黑色大衣的下擺,在鋼琴前坐下,隨手試了試琴音。僅此一個姿勢,鋼琴家就得出結論,對方是不遜於自己的演奏家。

鋼琴和小提琴不一樣,小提琴門檻高,一眼就能看出樂手是否內行人,比如剛剛奧黛爾拿琴的手勢,和對待琴弓的態度,就不是內行人的樣子;鋼琴沒有門檻,人人都能彈出聲音,因此很難一眼看出一個人是否精於鋼琴。

但鋼琴家自認眼力和其他人不一樣,他曾當過李斯特的學生,自然能分清鋼琴大師和鋼琴新手的區彆。埃裡克對待琴鍵舉重若輕的感覺,是新手練習一百遍、一千遍都學不來的,隻有長久浸淫鋼琴的大師,才會有這種氣勢。想到這裡,鋼琴家看向埃裡克的眼神不由帶上了幾分尊敬,想看笑話的心思也淡了不少。

奧黛爾的眼力不如這位鋼琴家,一個落座的姿勢她看不出門道。見埃裡克坐在那裡,看著黑白琴鍵一語不發,還以為他在裝腔作勢,不禁輕蔑地一笑。

下一秒,鋼琴聲響起,彈的卻不是涉嫌抄襲的《夜鶯》,而是她半年前發表的一首曲子。這首曲子曾是一部大熱電視劇的片尾曲,火遍街頭巷尾,連幼兒園的小朋友都忍不住咿呀呀地跟唱。她看著係統麵板抄下樂譜後,聘了一個水準不錯的配器師,配上了合適的樂器,竟在上流社會廣為流傳開來,現在隻要是有演奏會的沙龍,都會在表演曲目裡加上這首曲子。

奧黛爾不知道他彈這首曲子是什麼意思,極力維持著輕蔑不屑的冷笑。

一曲結束,一曲又起,都是她這一年廣受追捧的歌曲。廳內響起小範圍的討論聲,有幾個作曲人更是時不時地抬頭看她一眼,好像已聽出端倪。

他們在想些什麼?

他們聽出來什麼了?

奧黛爾的手背、後頸爬上一顆又一顆極明顯的雞皮疙瘩。她不知道埃裡克彈奏這些曲子的目的是什麼,再加上她對作曲一竅不通,之所以敢大肆抄襲流行歌曲,是因為堅信古典音樂和流行音樂完全不同,要不然她“古典樂美少女”的人設怎麼會那麼吸粉?

直到現在,她都還記得一個粉絲在某音樂平台安利她的話語:“我喜歡奧黛爾,是因為她是這個俗世中唯一堅持自我的明星。我是一個喜歡古典樂的怪胎,在我聽莫紮特的時候,我同學聽著Eminem的rap搖頭晃腦地經過;在我聽古爾德老爺子彈奏巴赫的時候,我同學在討論Taylor Swift的新男友能交往多久;在我為‘肖賽’神仙打架心潮起伏的時候,我同學在跟Nicki Minaj學撕逼。古典樂繁複華麗的曲調,注定不能在這個浮躁的網絡時代取得一席之地,能喜歡古典樂的小姐姐,都是有高尚品味的小姐姐。奧黛爾也是,她能一直堅持熱愛古典樂,不和流行音樂同流合汙,真的很不容易了。希望大家能來一起喜歡她,真的不虧!”

這條評論給她吸了很多粉絲,她也越發認為流行音樂和古典音樂是兩種音樂。當她穿越到十九世紀,利用流行音樂累積了一大筆財富時,她還在心裡暗暗譏笑了很久,覺得這些貴族品味堪憂,連流行音樂都能聽得這麼津津有味。

《夜鶯》的出現,讓她有些懷疑人生。一開始她還以為又來了一個穿越者,但是多聽了幾遍,她就聽出了不對,很多地方都和她的歌曲異曲同工。再加上這首歌的演唱者是白蘭芝,她想也不想地就蓋章抄襲。

但看現在的情形,好像跟她想象得有些不一樣……

台下那些人為什麼要看她?她那些曲子到底有哪裡不對?流行和古典不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嗎?為什麼他們這些古代人能聽出來蹊蹺,她卻不行?

接二連三的問題燒開的水泡般浮起、爆開,奧黛爾心裡翻江倒海,簡直快要維持不住臉上的微笑。

不知過去了多久——好像隻有幾分鐘,又好像過去了一個世紀,埃裡克終於彈完了她的曲子,那些莫名其妙、緊追不舍的視線總算消失了。她悄悄鬆了一口氣,就聽見他接著彈《夜鶯》。

《夜鶯》前奏一響起,她就放鬆了下來。沒錯,她沒有搞錯,《夜鶯》的某些樂段就是跟她的很像,隻要有耳朵的人都能聽出來,就算他反複把這幾首曲子彈出花來,都不能改變他模仿借鑒的事實。

這樣想著,奧黛爾竟徹底放鬆了。她招手示意侍者過來,要了一杯熱茶。聞著嫋嫋的茶香,她急促紊亂的心跳漸漸平緩了下來,又恢複了成竹在胸的神情。

樂曲進入尾聲,她用一種看小醜滑稽表演的眼神,似笑非笑地望著埃裡克,好像在說:你還有什麼把戲,都使出來吧。

她的曲子,他全部簡略地彈了一遍,《夜鶯》也快彈完了,現在他坐在鋼琴前,姿勢看起來氣定神閒,實際上已經山窮水儘了吧?

她的時間很充裕,忠誠的樂迷遍布大廳,等他彈無可彈的時候,自然會有人站出來幫她抨擊他惺惺作態、嘩眾取寵。到時候不用她親自出手,他都會被她的樂迷罵得抬不起頭。

奧黛爾微笑著,等待著,輕吹著熱茶的白霧,然後下一刻,她悠閒自在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夜鶯》結束後,埃裡克竟毫不猶豫地彈出了下一首,並且這一首曲子耳熟能詳的程度,是她那些曲子的千倍萬倍——他彈的是貝多芬的《c小調第五交響曲》,又名命運交響曲。

這首曲子的知名程度和傳唱性,根本不是她那些流行音樂能比擬的,隻要寫出它開頭的節奏規律“短-短-短-長”,哪怕沒有提示,沒有伴奏,也能令人瞬間聯想到這首曲子的名字。

奧黛爾差點沒能抓住手上的茶杯。他為什麼要彈這首?這首曲子和那些流行音樂有什麼關係?

她終於慌了,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手掌也浸出濕冷的汗液。這一刻,她簡直想穿回現代,找個教室,重新係統性地學習樂理和音樂史。不然不至於彆人都把答案放在眼前了,她都看不明白。但此時說什麼都忘了,她隻能在眾目睽睽之下,硬著頭皮,強忍著油煎火烤般的焦灼感,等他彈完。

也是在這時,她不敢再小覷古人的智慧。這一首《c小調第五交響曲》彈得她魂飛魄散,每一根緊繃的神經仿佛都在被琴槌狠狠敲打,一瞬間,她突然領悟了貝多芬耳聾時的彷徨、掙紮、痛楚……

好半晌,命運交響曲終於結束,奧黛爾還沒來得及長籲一口氣,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又響了起來。她打了一個寒顫,特彆想猛然起身,憤怒地大喊“有完沒完”。

但她不能,她隻能勉強撐出微笑,若無其事地聽他繼續彈奏。《哥德堡變奏曲》本是給伯爵的催眠曲,此刻在她的耳邊響起,卻像催魂曲一般尖刻刺耳。她是真的受不了了,他有什麼話難道不能直接說嗎?非要一首一首地彈出來?

當帕赫貝爾的《D大調卡農》響起時,奧黛爾已經表情麻木了,她看見有人在小聲討論:“奧黛爾很多曲子確實都運用了卡農的技法,這種創作方法看起來簡單,實際上需要非常廣博的見識。作曲人必須走遍很多地方,親耳聽過很多民間小調,才創作得出來。”

“沒錯,卡農的難點就在於怎麼用幾個音符創作出一首曲子……這些音符怎麼排列,怎麼安排和弦,怎麼設計變奏,都是難點……我之所以欣賞奧黛爾,就是因為她的眼界和見識著實不像一個足不出戶的女子。”

周圍人頻頻點頭,並向奧黛爾投去激賞的目光。

要是以前,奧黛爾肯定十分享受這些人的追捧,現在卻覺得這些人的目光是利箭狠狠地紮在她的身上。原來用不是自己的東西獲得讚賞,是這麼的如坐針氈。她頭腦已經陷入混亂,不知道該從哪裡思考起了:卡農不是一首曲子嗎?為什麼他們說是技法,還說她的曲子曾很多次用到過這種技法……她怎麼不知道?

此時此刻的她全然忘了,她根本不是那些曲子的作者,自然不會知道那些曲子曾用過什麼技法。

所有曲子演奏完畢,掌聲如雷。不管埃裡克是否抄襲奧黛爾,他的演奏水平都值得肯定,還有好事者跑上去,送給他一捧嬌豔欲滴的鮮花。他微愕,然後隨手遞給了白蘭芝,沒注意到白蘭芝接過鮮花後,耳根紅透了。

掌聲停歇後,他漫不經心地拂開掉落在琴鍵上的花瓣,聲音不大不小地說道:“以上就是我的澄清。奧黛爾女士,我隻不過是跟你用了同一種技法,你就指責我抄襲,作風未免太過霸道了一些。照你的說法,巴赫、貝多芬、帕赫貝爾等大師,也抄襲了你的曲子?”

奧黛爾僵在原地,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像是被狠狠甩了一巴掌般難堪。她現在隻想回到寫文章那天,給畫足添蛇的自己幾巴掌。罵白蘭芝就罵白蘭芝,罵她身邊的埃裡克乾嘛,這下踢到了鐵板了,真是不可謂不痛。

見她久久不說話,好像無話可說,台下有人漸漸露出懷疑的神色,有人滿麵期待地望著她,希望她給出有力的回擊,還有人始終對她的才華堅信不疑,不假思索地脫口喊道:“奧黛爾女士用了卡農的技法又怎麼樣?她的那些曲子明顯來源於卡農而更高於卡農,就算你沒有抄襲她,肯定也借鑒了她的技法,這一點你不會不承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