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是我?”
梁瓔這麼問的時候, 魏琰也有片刻的恍惚。
為什麼?
為什麼是她?
那一刻,他的腦中閃過了許多許多,初遇之時少女撞過來時慌張的模樣、左右閃躲的眼神, 都重新清晰起來。
連帶也想起那已經被模糊了的最初的目的。
為什麼是她呢?
一開始確實是心軟於她的遭遇, 畢竟淑妃的脾氣,魏琰也是知道的。舉手之勞而已, 他倒不介意幫這個小姑娘躲過一劫。
但後麵,就有了彆的心思。
因為她太合適了, 撞到自己的那一瞬間就想到了這麼個“栽贓”的方法,膽大、聰慧, 臨到場卻又猶豫了, 能看出她的善良、心軟。
更何況那時候魏琰與薛凝平日裡約會的地方, 剛被蕭璃月發現。她發了瘋似的在宮中大肆排查。
不能讓薛凝暴露, 不僅僅是因為薛凝是魏琰喜歡的人,而且一旦暴露, 薛家也勢必會被他們警惕。
離開淑妃的殿裡時, 魏琰又看了一眼角落裡的女子, 正趕上她大著膽在往這邊看,視線對上, 那眼裡的感激還未完全散去。
帶著光的眼睛,實在是純淨又明亮。
是一個簡單的人,那也意味著,不麻煩。
於是, 就像魏琰回答梁瓔的那樣。
是她自己,就這麼撞了上來。
隻是起初,魏琰以為,她是撞入了這場前朝後宮的鬥爭中。
很久的後來, 他才能明白,那一撞,她在自己的生命裡,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薛凝知道他的決定時,沉默了好久,才問他:“對她來說,會不會太殘忍了?以蕭璃月對你的感情和手段,不知道要怎麼發瘋。”
魏琰知道,薛凝這是不忍心。他又何嘗不知,所以隻能許諾:“我會儘力護著她的。”
對麵的女子聞言氣呼呼瞪了他一眼:“雖然我確實是這個意思,但這話從你嘴裡說出來,怎麼這麼讓人不高興啊?”
魏琰失笑。
“你放心,”他知道薛凝在擔心什麼,許下了諾言,“我喜歡的人,永遠都隻有你一個人。”
薛凝這才露出滿意的神色。
“你放心,蕭貴妃那邊,我也會盯著些的,等把她糊弄過去了,再想辦法讓梁瓔全身而退。”
那就是他們一開始的想法。
所以那時魏琰確實隻是把她當作一個工具。她隻需要發揮一個自己“心愛之人”的作用,讓人不會懷疑到薛凝身上,就可以了。
可梁瓔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勤奮好學、聰慧。
她就像是一棵野草,好像誰都能踩上兩腳,誰都能拔去。
卻頑強地在那複雜的後宮中、蕭璃月的各種刁難中一次次活下去。
為了不給自己拖後腿,為了更“配得上”自己,她很努力地在識字、看書,學習各種東西。
發生觀念的轉變是什麼時候呢?是有一次的登山祈福時,魏琰遇到了刺客。
那險些要了他的命的箭射過來時,替他擋住的卻是梁瓔。
明明她不是離自己最近的,明明當時大家都在旁邊,包括那個“愛他如命”每日都為了他發瘋的蕭璃月。
可隻有她義無反顧地撲了過來。
混亂的場麵中,懷裡淌血的女子卻是笑著的,她的眼睛,一如魏琰第一次看到的那般純淨明亮。
“我想幫你,”她大概以為自己快死了,所以努力地用虛弱的聲音說了許多話,“皇上,我不僅僅是喜歡你,更傾慕你。我想幫你做你想做的事情,達到你想要的高度。”
她對自己獻上的,不僅僅是一個女人的喜歡。
還有追隨者的衷心與赤誠。
魏琰紅了眼眶,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重量,那被托付一切,壓在自己身上的、肩負著他人期待的重量。
最終,這棵野草再次挺過了這個難關,再次變得活蹦亂跳之時,魏琰故意談起她受傷之時的話。
“不僅僅是喜歡我?”
“還傾慕我?”
“想讓我……”
“哎呀哎呀,”被打趣的女子羞得滿麵通紅,“皇上可彆說了……”
她急得去捂魏琰的嘴,苦於身高不夠,魏琰又故意躲著,她墊著腳也夠不著,便乾脆捂住自己的耳朵。
“啊~啊~啊~”梁瓔背過身去,拖長了聲音,“聽不到哦,我聽不到~啊~”
魏琰忍俊不禁,笑夠了,才將手放在女人的肩上,一用力,就將她的身子轉了過來。
“梁瓔。”
梁瓔的聲音停了下來,手雖然還捂著耳朵,但是魏琰知道,她聽得到。
“以後,不要做這種傻事了,知道嗎?你的生命,也同樣重要。”
女子就這麼直直地看著他,突然問道:“跟你的一樣重要嗎?”
多麼大逆不道的話啊。
可魏琰笑著回答了:“是的,一樣重要。”
那一刻,不是為了哄她,不是為了做戲,沒有任何難度,他就這麼說了出來。
梁瓔也笑了:“我就是一個孤兒,可是皇上你不一樣,你是很多人的希望。”
希望嗎?
魏琰以吻代替了所有的回答。
所有的改變都是有跡可循的,感情萌芽的成長都是清晰可見的,可被蒙蔽了眼睛的男人,卻看不見任何。
許是心疼梁瓔說起“孤兒”時的落寞,他將梁瓔介紹給了自己的老師。
杜太傅對於魏琰來說,亦師亦友亦父。讓杜太傅接納一個學識有限的人,似乎是有些難度,可梁瓔都做到了。
魏琰看得出太傅眼裡日益增長的欣賞,看得出林芝對梁瓔日益的在乎。
他也會忍不住地驕傲,這個身上流淌著一股莫名頑強與倔強的女人,那是他挑選的,是他看中的。
薛凝問他:“你對她的特彆,是不是因為當時替你擋箭的人是她?”
魏琰竟然有一瞬間不知道要怎麼回答這麼問題,下意識的時候,他的心裡閃過了“不是這麼簡單的”想法,但又很快回過神,安撫麵前的女子。
“並不是那樣,你彆多想。”
“隻是她救了我的命,我自是要對她上心幾分。”
“她沒什麼壞心思,也很聰慧。”
薛凝當時說了什麼,魏琰有些忘了,但她到底是沒有再追究下去。
兩人後麵再一次發生矛盾,是在梁瓔有了身孕後。
薛凝有些無法接受:“不是說好了嗎?說好了糊弄了蕭璃月後就想辦法讓她全身而退。現在讓她有了身孕又是什麼意思?”
魏琰隻是冷靜地解釋著:“阿凝,我需要一個孩子,但是這個孩子,不能是蕭璃月的,也……暫時不能是你的。”
“那就再找一個人啊!隨便誰都好,為什麼非要是梁瓔?”
這會兒的薛凝,對梁瓔已經有了抵觸。
魏琰隻能安撫她:“因為她是最合適的。”
她是最合適的,魏琰用這樣的理由跟薛凝解釋,但其實根本沒有辦法解釋自己初為人父的期待與欣喜。
這個孩子來得很不容易,被千萬雙眼睛盯著,想要讓他死的人太多太多了。
梁瓔後來敏感到夜裡哪怕是再小的動靜都會驚醒,她不敢吃任何來曆不明的東西,對宮殿的每個細節都了如指掌。
當真是緊張到草木皆兵的地步了。
孩子出生的時候,他的母親卻瘦到了像是一陣風就能吹走的程度。可在魏琰抱著孩子來到她的身邊時,她還是笑了。
原本單純明媚的女人,身上多了一份母性的光輝。
“魏琰。”
這會兒的他們,私下裡都已經是直呼其名了:“你知道嗎?我特彆感謝你。原本,我就像是這世間漂浮無依的浮萍,命運將我帶向哪裡,我就去往哪裡。”
“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是什麼,活著好像也隻是活著。”
她的目光,從孩子轉向了自己:“可是因為你,一切都變了。你讓我見識了更廣闊的世界,成為了更好的自己,做了更多的有意義的事情。”
“還有……有了一個家。讓我的生命,變得有了重量。”
她的感謝,如此情真意切。
魏琰抱著孩子,緊緊握著她的手。
那一刻,他胸中那遲遲無法平複、那蔓延到身體每一處的悸動,是什麼呢?那眼中的酸澀,又是為了什麼呢?魏琰分不清,就像是他分不清,自己對她的感情,到底哪一部分是真的,哪一部分是演出來的。哪一部分是愛情,哪一部分隻是憐惜。
“傻瓜。”女人確實傻到讓他心疼,“這種時候感動的話,應該我來說的。”
他低頭,虔誠地親了親女人的額頭:“我們孩子的娘親辛苦了。是我該謝謝你,謝謝你受了這麼多的苦,將他帶到這個世上。”
妻兒,那是魏琰第一次如此直觀地感受到這個詞的美好。
文杞出生後,為了守護他,梁瓔更加融入朝堂之中了。很多事情,魏琰不會瞞著她,也會聽她的意見。
甚至無數次危機的時刻,他還得需要這個女人來救。
與薛凝的相處,好像逐漸就隻剩下了僵持、爭吵與抱怨。
“你知道我們上次見麵是什麼時候嗎?”
薛凝這樣說的時候,魏琰才意識到,他們好像真的很久沒有見麵了。
“你知道的,”他隻能解釋,“文杞現在還小,處境又危險,我不得不對他多一些心思。”
他從來沒覺著自己不愛薛凝了,但文杞是他的孩子,梁瓔是他的責任,他不能不顧。
薛凝嘴巴動了動,似乎是還想質問什麼,可到底又吞了回去,隻是拿手去擦拭著眼淚。
“魏琰,我真的好怕,怕你離我越來越遠了。”
“怎麼會呢?”魏琰安撫著她,向她承諾著,“你放心,這都隻是權宜之計。等一切結束,就好了。”
可不知怎麼的,安慰的話都說了,理應在這個時候擁抱的他,卻怎麼也動不了。
後來一切真的結束了。
按照先前的約定,魏琰擬立薛凝為後。
這是最好的選擇,安撫方方經曆了動蕩的朝局,給他的追隨者們一個交代,還有……對薛凝的承諾,與她年少的情誼。
那梁瓔呢?魏琰問自己。然後又自我安慰般地想著,沒關係的,他會給她其他的補償。
他絕不會虧待她的,會保護她不再受任何的委屈。
他會給她皇貴妃的位置,也會讓文杞一直養在她的膝下,將來哪怕是其他皇子登基,也會給文杞足夠的保障。
魏琰想了許多,都是如何補償。
梁瓔會是什麼反應,這個問題,他莫名地不敢去想。
“封後之事,是不是也應該跟宸妃說一說。”
薛凝狀似無意地向他問起。
魏琰難得皺了皺眉:“她受了那麼重的傷,非要這麼急著刺激她嗎?”
那不悅的語氣出來,在看到薛凝愣住的表情時,魏琰就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就好像是在怪她,梁瓔都是因為她受傷似的。
“抱歉,”魏琰心裡也不好受,“我隻是想讓她好生休養休養,這些事情,等她身體穩定了一些,再說。”
“是臣妾欠缺考慮了。”薛凝退後了兩步,“皇上不需要道歉的。”
魏琰看了一眼他們之間的距離,有些事情,確實是變了。像他們之間,如今成了夫妻,卻也成了真正的君臣。
有了身份的橫溝,還有了橫在中間的,家族與皇權之間的微妙關係。
已經不可能再回到親密無拘束的時候了。
可她還是他喜歡的人,是他年少時真心想娶的人。
可梁瓔還是知道了,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慌亂隻是在魏琰的心中一閃而過。他早就知道,不可能一直瞞下去的,終會讓她知道的。
可在看到她搖搖欲墜的身形時,魏琰還是會心疼得胸口都揪在了一起。
他與薛凝,誰都沒有說話,他沒有問薛凝,是怎麼把梁瓔引到這裡來的。就像是薛凝也沒有問他,跟梁瓔解釋了那麼多理由,說了那麼多句,為什麼就是不簡單地說一聲:“我愛的人是她。”
魏琰對著梁瓔的臉,實在是無法說出那句傷人的話。
梁瓔的封號、禮服、冊封聖旨以及賞賜,都是魏琰親自準備的。
他在等著梁瓔想通,然後他會給她除了皇後位置以外任意的補償。是他對不起梁瓔,那些補償自然都是應該的。
梁瓔終於來找他了。他坐在那裡,梁瓔匍匐在地上,可是沒人知道的是,那一刻,魏琰更像是等待審判結果的囚徒。
他想過很多結果,唯獨沒有想過,梁瓔會選擇離開。
魏琰甚至迫不及待地說了會給她皇貴妃的位置,可梁瓔依舊沒有動搖。
薛凝也在一邊,大家都在等著他的決定。
魏琰的手緊緊捏著椅把,才沒有讓情緒泄露出來,即使他那一刻,慌張得要瘋了。
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像是即將要失去什麼重要東西的恐慌,對她要逃離自己的憤怒,還有……不舍,那將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不舍。
他是在看到薛凝的那一刻,突然驚醒的。
他在想什麼呢?他已經要迎娶喜歡的人了。
明明是他對不起梁瓔的不是麼?自己回應不了她那炙熱的感情,害得她遍體鱗傷。
現在又有什麼資格反對呢?
魏琰沉默了許久許久,久到他覺得那聲“好”,似乎是其他人發出的。
***
梁瓔雖然出了宮,但不得不什麼都要依靠魏琰。
她一個女子,拖著那樣的病弱之軀,如何能自己生存?
魏琰覺著那是自己的責任,所以他包辦了一切。
為她安排住宅、下人,每日梁瓔吃了什麼、做了什麼,都會有專門的人向他彙報。
有時候,魏琰還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地守在她的房門前。
他與梁瓔同床共枕那麼多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梁瓔現在,沒有看起來的那麼堅強。
他甚至能在夜深人靜之時聽到女人小聲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