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瓔寄來的信……
魏琰愣了好一會兒, 才伸手去接。
他打開了信封外邊的一層,直到露出了梁瓔慣用的信封和上麵熟悉的“皇上親啟”後,他似乎才終於敢確定這是梁瓔給自己的信。
這是自上一封信過後, 梁瓔第一次寄信過來。
所有的不滿和抱怨在這一瞬間都神奇地被一掃而空, 男人拿著信看向文杞, 眼裡眉梢都是止不住地喜悅:“你看,你娘給我寄信了。”
文杞重新坐正了身體。
他心裡清楚,母親會給父皇寫信, 大約是因為周刺史又快要進京的原因。
父皇能不能想到他不知道, 但是男人明顯是不願意往這邊想的。
文杞聽著他念念叨叨地說著:“我就知道, 她先前隻是忘了。也有可能是怕周淮林生氣才故意不寫的。”
總言而之就是不願意去想母親是不願意給他寫。
文杞想著他方才就像是陷入了想要所有人陪葬的瘋狂中, 到底是沒有將那些話說出口。
魏琰沒有當著他的麵看信,他臉上帶著笑, 拿著信走了, 應該是要自己一個人回寢宮裡去看。
文杞不知那信裡寫了什麼,但他知道無論是什麼,都足以將盛怒的獅子撫得服服帖帖。
***
周淮林確實又要入京了。
他走的時候, 歲暖已經沒有那麼害怕他了。雖然每次看到了他的臉還是會癟著嘴欲哭不哭, 但被母親抱在懷裡後,也會用好奇的目光短暫地打量他一番。
想到自己這麼一走, 等回來的時候女兒就該不認識自己了,他當真是舍不得極了。
“要不要留一下胡子?”梁瓔突然提議, “留了胡子以後看起來就沒那麼凶了, 歲暖應該就沒有那麼怕你了。”
入京的路上時, 周淮林想起妻子說這個的時候一本正經的模樣,嘴角便忍不住微微上揚。
其實他知道梁瓔說那個號原因不僅如此,在有一次自己因為忙於政事連續幾日宿在府衙中未來得及淨麵, 被梁瓔看到時,女人彼時的眼裡確實是有一絲驚豔流出的。
“你其實挺適合留胡子的。”她這麼說道,“有一種說不出的好看。”
周淮林這會兒想了想,手摸摸下巴後又放了下來。
那便留著吧,正好屆時回了家也該留長了,不知道她會是什麼樣的反應。
想到女人會露出的欣賞的目光,周淮林因思念而苦澀的心裡就泛起陣陣甜蜜。
***
這次在京城很是順利,皇帝沒有絲毫要為難他的意思,隻是在見麵之時,對著他打量了好一會兒。
但也隻是問了梁瓔甚至是梁歲暖的狀況,就很快放了人。
速度快得連接他的文杞都覺著蹊蹺。
“父皇沒有為難你嗎?”
“未曾。”
文杞琢磨著是不是因為母親的信見了效。
不過不管怎麼說,這麼順利也是好事,他暫時拋開了這些想法,與周淮林談論了許多,與先前一樣,多說的與母親有關的,隻是這次多了許多與歲暖有關的事情。
聽到妹妹害怕周淮林時,文杞笑了出來:“所以周刺史才留的胡子嗎?如此確實多了一些儒雅。”
哪知他這麼說了,卻並沒有聽到周淮林馬上承認,文杞好奇地看過去的時候,隻見著那個嚴肅正經的男人,臉上難得劃過一絲羞赧的神情。
“是她喜歡。”他說。
周淮林說的她,指的自然就是母親了。
文杞愣過以後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打趣他:“周刺史與夫人感情這麼好,若是覺著歲暖打擾了你們,可以送給我來撫養。”
“那倒不必。”周淮林拒絕得毫不猶豫。
臨走時,他還給文杞留下了一封特殊的信。
信是歲暖小腳丫子的印記。
文杞看了好一會兒後,珍重地收了起來。這是妹妹送給他的第一封信,真期待日後見麵的一天。
***
魏琰這次學聰明了些,他將梁瓔信上的內容謄抄了一遍用來平日裡帶在身上,這樣就不怕日日拿出來看的時候會磨損。
梁瓔的信確實一定程度上緩解了他的焦躁,但那也隻是飲鴆止渴罷了。
思念並沒有得到滿足,他依舊是在魂牽夢繞中輾轉反側。然後在這樣的煎熬中翻身起床,又看了一遍信。
梁瓔的信大多是在說文杞,這次稱讚自己的話也變得少了,魏琰將那與自己有關的寥寥幾句反複琢磨,最後定格在體恤民情上。
他看向那個隻有自己痛苦到極致時才會出現的幻影。
“我是體恤民情嗎?”他問。
那個幻影當然不會回答他。
他又繼續喃喃自語:“體恤民情總不能在宮裡體恤的對吧?”
說這話的時候,魏琰握緊了手,心底已經默默下了決定。
***
周淮林這次回來是提前報了信的,所以一到府中,就看到了抱著孩子在等他的梁瓔。
“歲暖。”他在不遠處就出於父親的本能開始叫女兒的名字了。
然而梁歲暖果真是已經不認識他了,再加上平日裡她聽到的大家叫她,都是夾著聲音極儘溫柔,什麼時候也沒聽過這麼嚴肅正經的語調,於是轉頭就看向自己的娘親不理人了。
梁瓔失笑。
男人已經走過來了,她抬頭看過去,四目相對之時,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分離的思念和重逢的喜悅。
“我回來了。”周懷裡低聲道,說著彎下腰。
懂他意思的梁瓔主動親了親他的臉頰。
原本隻是久彆重逢的招呼的,隻是她忽然又想起歲暖最近是個小學人精,於是眼睛看向睜著好奇大眼睛的女兒,在淮林臉上又落下了一吻。
在她的幾番示範下,小家夥終於動了,隻是不是學梁瓔,而是小手掌呼到了父親的臉上,另一隻小手還伸著去拽父親新修的胡子。
小孩子手沒輕沒重得很,梁瓔怕把周淮林抓疼了,趕緊抓住了歲暖的手。
然而周淮林卻顯得無所謂,反而順勢就將小家夥抱了過去。
“幾月不見,膽子倒是見長。”他看著懷裡的女兒,語氣中帶上了幾分笑意,“以前見了我就哭,現在倒是都敢扯我的胡子了。”
他寬厚的手掌卻用著最輕柔的力道抱著小家夥,那雙淩厲的眼眸中這會兒卻盛滿了對女兒的愛。
不知道是因為感知到了男人對自己的善意,還是因為對這個幾個月前夜夜哄著自己入睡的懷抱尚有記憶,歲暖居然沒有哭鬨,反而趴在了父親的肩頭看自己的母親。
這可真是稀奇,梁瓔知道她有多認生,在心裡感歎著。
“怎麼留了胡子?”她問。
“不是你說留了以後歲暖就不會怕我了嘛。”
梁瓔沒有做聲。
兩人走了一段,男人卻又拿眼神瞥她,像是忍了又忍,沒忍住問她:“好看嗎?”
梁瓔原本還想再逗他兩句的,可實在是沒有辦法對他沉不住氣的模樣忍住不笑,就隻能挽住他的胳膊靠上去,那抬頭時亮晶晶的雙眼已經不需要回答,就足以讓周淮林知道答案了。
她果然會喜歡呢。
自己也很喜歡,喜歡妻女在身邊時,無法言喻的安定感。
***
次月之時,文杞聽到了皇帝即將南下巡視各州的消息。
他聽到的時候隻有一種“果然如此”的心情。
難怪他就說父皇最近過於安靜了,每日像是發了瘋似得在禦書房裡不眠不休,每日加急般地處理各種政務,原來是在做這樣的準備。
他馬上去找了魏琰。
文杞是在寢宮裡找到魏琰的,之前魏琰南巡的消息藏得很好,文杞知道的這會兒已經臨近出發了,所以魏琰也沒有再忙著公務了,他正在一堆金銀珠寶中挑選著什麼。文杞甚至能從他的眼裡窺見幾分愉悅。
“父皇近日真是辛苦了。”
“嗯?”魏琰見他像是來找茬的,冷不防先冒出來這麼一句,還愣了愣。
“父皇連日批閱奏折,這是連梳洗都顧不上了吧?”
魏琰摸了摸自己下巴處的胡子,他聽出了文杞是在故意說的,可他也沒有被戳破的惱怒。
這胡子確實說他故意留的。
周淮林都留了呢,應該是梁瓔喜歡的。
他長得可比周淮林好看多了,留胡子也會比他好看的。
“好看吧?”他問。
文杞倒是沒想到他這般油鹽不進,於是不再掰扯這個了,而是直入正題:“父皇要南下?”
男人這次頭也不抬地回了:“嗯。”
“朝廷怎麼辦?”
“重要的事情我都已經處理過了,其他事情,你也不小了,是時候該接手了。再者還有丞相他們幫你,”說著,他看過來,“你不會是這點信心都沒有吧?”
但現在根本就不是信心的問題,文杞知道他真正的目的是什麼:“你是不是要去見母親?”
兩人視線相對了好一會兒,魏琰先移走了目光,他若無其事地挑出了一件平安金鎖放在手中把玩著:“皇帝巡視本就是曆來皆有的,怎的?朕巡不得嗎?”
文杞發現了那平安鎖的大小一看就是為小孩子準備的。
他不想讓魏琰去見母親。
上一次就是見了一麵後,父皇逃避了五年的感情突然迸發而出。那麼這一次呢?這一次見麵以後,他會不會無法再忍耐這樣的分彆而去強迫母親?
可他是皇帝,是隻要願意,就無人能改變想法和決定的皇帝,包括自己。
文杞安靜了好一會兒,突然說了一聲知道了,便轉身離去。
這反應終於讓魏琰抬頭看了一眼。
兒子的背影裡都寫著惱怒,魏琰知道他在生氣。這在平日裡當然是要緊的,但是現在……
他重新低下頭,繼續在那一堆的寶物中挑選著合適的物品,眉梢裡都是掩藏不住的喜意。
至於現在,當然是去見梁瓔最重要。
不……也不是去見她,魏琰糾正著自己,他隻是去體恤民情而已。
***
有了孩子以後,時間都像是快了許多。歲暖過周歲的時候就已經會叫娘親,會不太穩地自己走了。
她開口說的第一句就是“娘”,周淮林帶歲暖的時候,都會偷偷教她叫娘,好在這聰明的小丫頭不負他的期望,這突如其來的一句“娘”出來的時候,眾人都笑著打趣:“誒呀,小小姐果真是聰明,一眼就看出了這家裡誰最大。”
梁瓔把女兒抱了起來。
這一聲“娘”,不知怎的,讓她的心,一瞬間被狠狠觸動。
仿若是時間的旋轉,過去與現在在某一刻重疊,讓她想起文杞第一次叫自己母妃時的模樣。
殘缺與圓滿,原來當真都像那月亮似的,會不斷地循環往複。讓她重複經曆失去與得到。
肩上突然多了重量,是周淮林拍了拍她的肩。
梁瓔曾經也遺憾自己無法叫一聲歲暖的名字,無法應一聲她的“娘親”,可此刻都釋然了。
哪裡能有十全十美的人生呢?或許就是有這樣的殘缺,才讓她不至於覺著如今的一切都太過虛幻。才能讓她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一切都是真實的。
無論是曾經的苦難,還是如今的幸運。
***
歲暖的周歲宴沒有過去太久,周府就陷入了空前的繁忙之中。
原因無他,皇帝南下巡視各州,下一個目的地就是峻州。周淮林作為峻州刺史,周家很有可能要接待皇上,是以上上下下都尤其重視。
這幾日家裡不是修繕陳舊的牆壁磚瓦,就是移植了不少盆栽點綴花園。
梁瓔這日還發現院裡的下人都少了些。
丫鬟跟她解釋:“說是皇上要親臨,怕我們不懂禮數,最近都輪流去聽課哩。”
甚至還有心思活絡起來的,來跟梁瓔打聽皇帝的喜好:“弟妹之前不是在宮裡待過嗎?知曉皇上喜歡什麼樣的女子嗎?”
梁瓔微僵,不過還好她還未想好怎麼回答,周淮林就回來了,三言兩語把人打發了出去。
周淮林送人出去,梁瓔在裡間還能聽到他們的聲音:“哎呀,就是試一試嘛。這家裡真的是要出一個娘娘,也是光宗耀祖之事。”
周淮林回了什麼,梁瓔也沒聽清。她的心情自知道了魏琰要來就不太好了,這會兒也是神情懨懨地靠在床邊。
隔了一會兒,周淮林才重新進來。
他還抱著歲暖,小家夥一進來,就含糊不清地叫著娘親。聽著她的聲音,梁瓔臉上不自覺就轉為了笑意,人也坐正了,對女兒伸出手。
周淮林將歲暖放到了地上,小家夥邁著不甚穩當的步伐一步步走向娘親。
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將梁瓔的不悅一掃而空,她在歲暖快要靠近時就一把將人抱了起來。
有些重了,再有兩年她就該抱不動了。
小家夥手裡還拿著一小塊梨在啃,被母親抱住後,就將那梨往母親的嘴邊湊:“娘……吃……吃。”
梁瓔哭笑不得,親了親她的臉頰。
也好,她想著,讓魏琰親自看看也好,看看他失信了的所有安樂,自己如今都已經得到了。
***
魏琰來的那天,周家的所有人都在外迎接了。
梁瓔隨著老夫人站在第一排。
其實原本以她的輩分也站不到這裡,隻是考慮到皇帝對她的重視,老夫人特意把她安排到了自己身邊。
沒一會兒,魏琰的轎子就到了。
隨著那一聲“皇上駕到”,梁瓔已經隨著眾人跪下了,可有一會兒,卻並沒有聽到魏琰從轎子裡下來的動靜。
她不知道轎子裡的男人心懷忐忑地將自己上上下下又整理了一遍,甚至連下巴處剛剛修理好的胡子也摸了一遍。
明明他今晨已經對著鏡子看了許多遍了,也確定了萬無一失,甚至覺著銅鏡裡留了胡子的自己看起來溫文儒雅,挑不出毛病來。
可這會兒不知是不是近鄉情怯的那種心情,他又開始不自信起來,覺著衣服穿得不夠好看,覺著不該學周淮林留胡子的。
僅僅是想象著梁瓔的目光會落在自己身上,他就緊張得無所適從,卻又隱秘地期待興奮著。
如此停留了好一會兒,才下了轎子。
看到跪在地上的梁瓔時,魏琰又後悔自己耽擱的時間太長了,往那邊的腳步都帶上了幾分急切,又生生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