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三章(2 / 2)

這人不知道站在底下多久了,清瘦的麵頰被風吹得有點泛白,浮現出一點不易察覺的病氣出來。

郭嘉仰起頭,笑吟吟地與她四目相對,整個人還是懶洋洋的模樣:

“月與月當然是不一樣的。於嘉而言,上一刻與這一刻的變化已足夠大了,亭主麾下新添的猛將真讓人意想不到。”

阿楚也笑了,聽出來他話裡有話:“好吧,先生說的也有道理。”她晃了晃雙腿,樹枝輕輕顫動起來,恰好搖落一片舊葉。

郭嘉慢悠悠地抬手接住,果然聽到阿楚發問:“您來這裡,是為了兌現宴席前的承諾嗎?”

阿楚野是野,又不缺心眼。郭嘉上午跟著她出來,本來毫無長留的意思,可是看著她打了勝仗,竟然留下就了宴席,這已經是表現出了明顯傾向。

如果不是典韋的出現打斷了宴會,說不定這時候阿楚已經收到了他的答案。

果然,這位未及弱冠、身形還略顯單薄的年輕文士輕輕地笑起來,轉而低下頭,對她深深地一揖——這是文人禮節,其中尊敬的含量已經很重了。

“是來兌現了,”他說,“多謝亭主的美酒,作為回報,就拿我之後的時間來換吧——嘉願在主公麾下效力。”

阿楚不晃了。這銀杏長得太高,坐在上麵隻能看到樓台屋簷,看不清樹下人的眼睛。

她動了動身,輕巧地從樹枝一躍而下,穩穩地落在郭嘉前,抬手拍了拍身上塵土,嚴肅地看著他。

雖然郭嘉說得隨意,但她心裡對這個答案,其實是有過準備的。

然而,謀士和武將終歸是不一樣的。習武的是否儘全力,做主上的一眼就能看出來,安排起來也輕鬆;文臣真要藏拙、或是暗中使絆子,其他人還未必能感覺得到。

阿楚難得磨嘰了一次——她手下是沒有謀士的,唯一的荀彧隻是聽了朝廷的安排(或者可能是自己要求),跟隨協同她而已。他的門第和阿楚很接近了,因此她也不敢苛求其他。

她緊緊地注視著郭嘉:

“先生確定嗎?——如果先生是因為自己聲名未起,收不到他人邀請才選擇了阿楚,那麼我也會拒絕的。”

郭嘉聞言一怔,看著阿楚認真的的目光,本想玩笑的心也沉靜下來。

其實阿楚的擔憂很有道理,因為此時他們二人的境遇,都能稱得上“落魄”了。

郭嘉出身寒門,尚未弱冠,隱居山林等候良機,在庸人眼中,大概隻是個一無是處的山夫;阿楚門第雖高,卻因為女子身份走得更加艱難,就算麵對新兵,都要加倍努力才能樹立起威望,資質再高也不得看好。

他心裡對這些彎彎繞繞一清二楚,明白阿楚為何顧慮,兀地心裡一軟。那點又輕又細的澀意來得唐突,很不講理地在他心頭盤桓了兩圈,悄無聲息地鑽進去,盤踞其中。郭嘉搖搖頭,鄭重其事地低頭,與她對視:

“自然是確定的,亭主以為我會委屈自己嗎?

“非但君擇臣,臣亦擇君。我與亭主境遇類似,明白你的顧慮。然而,”他頓了頓,借著月色,專注地望進她眼睛裡,和裡頭自己的倒影打了個照麵,“正是因為亭主與郭嘉的路途同樣崎嶇,郭嘉又看到了你的決心與能力,所以才願意追隨你啊。

——亭主,不要妄自菲薄。”

“菲薄”兩個字落得尤其輕,生怕被風帶出去似的,他側過頭去看那一頭的宴客廳,隻留給阿楚一個瘦削的下頜線。

他生得其實隻能算清逸,比起荀彧為人稱道的文雅俊美略差一些,平日裡又懶懶散散沒個正形,於是常讓人忽略了他的相貌。這位後世為人樂道的奇士,此時在月色下顯露出一二分正經,難得讓人有心思注意到他的容貌。

阿楚看了一會兒,心想,得找個辦法讓他多活幾年,否則用起來都提心吊膽的。

不過她嘴上說的還是人話:

“我明白了,多謝先生……您既然願意助我,那阿楚也會竭誠以待。”

“行了,主公走吧。”郭嘉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聽完她的話。在她上一句堪堪結束,準備再說什麼時,忽然轉過頭來,打斷了她。

“主公與嘉可以字相稱。‘先生’、‘您’之類的敬稱,嘉雖不介意,外人卻不會這麼想。”

他說得還算含蓄,阿楚卻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給予謀士——尤其是年輕的寒門謀士,這樣的敬意,隻會讓其他不明情況的人看不起她,以為阿楚是靠此留人的。

她微微頷首:“我曉得。”她沒有再謝謝郭嘉。

從騎馬走出雒陽城的那一刻開始,她身上的標簽就不是哪家貴族的女兒了。哪怕時間流動得依然不疾不徐,她還要沉潛多少年才可起身,秦楚都必須立刻擔起成為主君的責任。

這個世界落後且殘酷,門第的優越也掩蓋不了世人對性彆的偏見,在被斥責“牝雞司晨”前,她必須用很少的時間成熟起來,成為天下人願意追隨的領袖。

一個夜晚的時間,也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