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呼吸微微一滯,食指關節無意識地蜷了起來,心裡無端地發酸。和秦楚在城樓閒談的時間太過珍貴,他不願多開口,隻想聽她多說些話。可是她每一次開口,都將自己那些血淚說得輕描淡寫,不談苦痛,隻談眼下。
荀彧當然知道這是對的,可情感上總想多聽她提一提自己——他覺得自己屬於“君子”的那部分精神還在極力抑製住自己的逾矩衝動,屬於“男子”的那一半靈魂,卻已經克製不住地開始顫動。
他心裡泛酸,幾乎軟了一片。有那麼一個瞬間,荀彧望向她的視線快要越出君臣的分寸,轉化成某種不可為的逾越情意。
可是在他遮掩住這點越禮之前,秦楚就像意識到了什麼,忽然抬起頭,莫名地看了眼他。
她的雙眼仍然是清亮甚至帶著鋒芒的,眼神裡專注的銳氣幾乎讓人自慚形穢。荀彧像被這目光紮了一下,思緒陡然回籠,他最終隻能將種種情緒儘數收斂,想要將話題轉移回戰事上,心中卻仍有一點細微的幼芽生了出來。
他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幾乎是小心翼翼地問:
“疼不疼?”
秦楚愣了一下,好一會兒才意識到他說的是自己頸上傷口,蹭著血痂的手滯了片刻,又慢慢地放下了。她慢慢道:“已經結痂了,自然不疼。”
隻是她回答得雖算流利,心卻並不平靜。
荀彧剛才那一眼看得她心中微妙,方才的問題又帶著點隱晦的曖昧,她就是再遲鈍,也該意識到有些不對了。
秦楚心中微動,又想去看荀彧雙眼,他卻已垂下眼瞼,又退回一道“端方君子”的藩籬之後,輕聲道:
“主公千金之軀,務必珍重自己。”
她眼睫一眨,努力想從這話裡捕捉出他的情緒,到底沒能成功。
可戰場畢竟是戰場,三兩句的閒談已是奢侈至極。
就在她猶豫的第二秒,注意著城下動向的親兵忽然打破了這可貴的安靜,驚聲道:
“主公,城下袁軍開始列陣了!”
那點風花雪月在她心意盤旋片刻,很快因這句話煙消雲散。
秦楚當即甩下擦槍的手帕,一把將長/槍提起,又轉頭對那親兵吩咐道:“去開城門!”
“諾!”
那將士一抱拳,領命去了。
城下辛毗還在與將領打扮的男子交談,餘下那幾個將領已開始列隊。
她轉而望向陽翟城中,這支由豫州軍做先鋒、長葛縣兵與士族私兵為中軍,金城軍壓陣的兵馬早已準備妥當,蓄勢待發。
秦楚抬起手,從容不迫地理了理迎風翻飛的赤紅披風,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偏過頭,彎了彎杏眼,對荀彧揚出一個勢在必得的笑容。那兩顆尖尖的虎牙又不自覺地隨著她的笑顯露出來,為她平添兩分少年人的稚氣。
她笑道:“文若放心,這回一定好好珍重。”
言罷便不再看他,隻扶著牆沿,口中吹了個呼哨。照夜玉獅子問聲而動,極有靈性地停在城樓之下,抬頭望著她,跺了跺前蹄,仰頭發出一聲嘶鳴。
城下袁軍旌旗蔽空,鼓聲漸起,陽翟城門聞風而開,黑甲軍士傾巢而出。
遠處山道仍在鏖戰,城門前,又有新戰號角低低奏響。
秦楚握緊了手中銀槍,烏黑的發絲在風裡被吹得微亂,她目光澄澈,卻帶著慣有的倨傲,睥睨著神色緊繃的袁術將士,掃視片刻,頭也不回地下了城。
荀彧的心跳開始複蘇,終於想起,自己最鐘情她意氣風發的模樣。
他望著秦楚直如青竹的腰杆,展眉順目,嘴角帶著抹不易察覺的笑意,輕聲回道:
“……望主公旗開得勝,連戰連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