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霄玉殿(二)(1 / 2)

黑白棋子縱橫在棋盤之上,形成死局。

藤蔓在明亮發光的石壁上垂下一層濃淡不一的陰影。

魔神慢悠悠說:“白瀟瀟恢複記憶後很快就會突破大乘期。我若是再助他一臂之力,輕而易舉便能到達化神境。”

“謝識衣,你為了言卿毀道重修、磋磨百年,好不容易得成眷屬,難道甘心就敗在那一碗粥裡嗎?”

謝識衣垂眸,看著綠藤的尾端掃過棋盤。

他的記憶很好,能以一個旁觀者的角色,跟著魔神的話,去複盤當年發生的點滴細節。

驚鴻四年。他在山澗底,殺了那個老頭,然後被白家的人救了。

白家大公子死於魔種作亂,白家家主怒不可遏,勢要徹查此事,把在現場的人全部關在了一個鐵籠子裡麵。他蜷縮在籠子角落,饑寒交迫,又累又渴。

侍衛強硬地掰著他的嘴,給他喂了一碗粥。那碗粥是白家小公子親手煮的。小公子往牢籠裡遞的時候,不小心被鉤子劃傷了手,鮮血直接濺到粥裡。

白粥入口,腥味久久繞在他的喉中。

他弓著身子乾嘔,卻怎麼也嘔不出來。

魔神篤定說:“我相信你記得的,”

謝識衣也沒有反駁,隻是平靜問道:“他能操縱我?”

魔神篤定道:“當然,你彆忘了。魘本來就是占據人識海、操控人心智的東西。”

謝識衣意味不明笑了下。

魔神沒在他臉上看到自己想看到的表情,一下子麵沉如水,長長的指甲劃著棋盤,森然道:“怎麼?你不信?”

謝識衣淡淡說:“我不喜歡跟人做交易。”

他抬起頭,一雙深黑的眼裡似有冰藍極光流轉,語氣很輕說:“而且既然後患無窮,我為什麼非要等到他長大?”

他平靜說:“我現在想殺他,很簡單。”

甚至都不需要他親自出手。

魔神一下子被惹怒,氣笑了:“謝識衣,既然我把你帶到這裡,你以為我會讓你輕輕鬆鬆出去?!”

謝識衣這才偏頭,認真打量了一下這個山洞的環境。

魔神說:“這裡,即便是你,想要出去最少也要十日的時間。”她本以為言卿已經是油鹽不進了,沒想到謝識衣更甚。魔神眼裡掠過殺意,一揮手:“不過十日,也完全夠了。”

魔神的本體本就是縹緲的煙霧,須臾之間,便散得乾乾淨淨,隻剩下還留在桌上的殘局。

謝識衣偏過頭去,認認真真觀察這山洞的構造。

微生妝是個尋寶者,這一生走過的密室太多太多。由她親手設計的山洞,想要找到出口確實很難。何況還有魔神布下的陣法。

當初這裡是微生妝用來躲避蘭溪澤,懷他生他的地方,沒想到多年後,竟然成了困住他的新牢房。

謝識衣的手開始沿著第一塊石頭往上摸索,閉上眼,想要動用神識去窺探外界。然而那掛滿天逼的藤蔓,如同一張密密麻麻綠色的網,吸附住他每一根神念,絕了他想去尋找言卿的心思。

他並不懷疑魔神的話。

早...在南鬥神宮,南鬥帝君就已經告訴了他答案。

南鬥帝君說,白瀟瀟的命數和他牽連、和天下牽連。他一直沒去追溯因果,隻是因為時機未到。

這一次跟魔神的會麵,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

謝識衣在入山洞之前,就在想有關言卿重生的事。魔神跟他說了這麼多,可他審視魔神的第一眼,想的卻是,或許他和魔神是曾經見過的。

*

去。

白瀟瀟覺得自己像是魔怔了,他真的被這道聲音操控神智,隨殷無妄去了霄玉殿。

破碎的雪粒和刺目的極光中,他大腦抽痛、一片空白,隻記得拂過耳邊那寒天徹骨的風聲。

最後他看到了血,鋪天蓋地的血,幾乎要把霄玉殿都染紅。

“瀟瀟!瀟瀟!”

顏樂心在喊他。

“瀟瀟,瀟瀟。”

這又是一道記憶裡婦人的聲音。

“瀟瀟,你怎麼流血了。傷的重不重啊,來人啊,快叫大夫。”

白瀟瀟悠悠轉醒的時候,眼角還有晶瑩的淚光。他終於記起來了,記起來了障城發生的一切。

他雙臂抱著自己的膝蓋,難掩酸澀,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在顏樂心的安慰聲裡,他卻想著另一個男人。

那個他以為和自己不會有任何交集的男人,那個從來沒正眼看一眼自己的男人。

原來他們那麼早就見過,在泛金的黃昏裡,在堆疊的枯葉裡。

“瀟瀟,你是想起什麼了嗎?”顏樂心溫柔親切地問他。

白瀟瀟抬起頭,緊抓住顏樂心的手臂,哽咽說:“師兄,你陪我去一趟人間好嗎。我們去一趟障城。”

顏樂心愣住:“人間,障城?”

白瀟瀟點頭:“對!”

白瀟瀟和顏樂心離開合歡派要和宗主稟告,但合歡派宗主此時不在門內。他隻能帶著顏樂心偷溜出門,剛走至山門口,就見門中弟子都在斷崖山練武。

顏樂心皺眉說:“師叔突然把所有在外遊曆的弟子都招了回來,可能要發生什麼大事。”他說:“瀟瀟,要不我們還是暫時不要出南澤州吧。”

白瀟瀟卻輕輕搖頭說:“不,我一定要去障城!我等不了,師兄我等不了!”

他覺得那裡一定有什麼答案,是他畢生追求的。

南澤州去障城的並不止他一人。

虞心一心為主分憂,自作主張,打算在不驚動秦家的情況下讓九大宗注意障城。最後他靈機一動,選擇借著仙盟的身份、潛入九大宗,把障城的事以懸賞任務的形式掛在了每個宗門的領事閣裡。

而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忘情宗居然把這當做一起再簡單不過的凡人魔種作亂,安排給青雲大會後入門的弟子做第一次試煉。

其餘宗門,也並沒有放在心上。

*

衡白自汀瀾秘境出事後,便把自己封閉在峰頭,死都不肯出來。

天樞試圖安慰他,拎著一壇酒過來找他。

忘情宗台階上梅花一年四季盛開,但是除了玉清峰外,很少有山峰會種梅花。

...

天樞安撫他說:“掌門都沒說什麼,那就肯定不會有事。”

衡白本來就是娃娃臉偏圓,但翻慣了白眼,垮著臉也給人感覺陰陽怪氣不好惹。他手裡捏著一根樹枝:“我當然知道謝師兄不會有事,我就是看秦家礙眼。”

天樞捋胡須樂嗬嗬地笑了起來。

秦家一派在青雲大會後,就像是找到什麼天大的把柄,在上重天說儘風言風語。好像恨不得現在就入主霄玉殿,然後對謝識衣下天下殺令。

天樞說:“你是真的很崇拜你謝師兄啊。”衡白用木枝在泥人上畫了一個眼,然後放低聲音說:“對啊。我剛入門的時候,謝師兄救過我一命。”

天樞愣住,萬萬沒想到還有這段往事:“這從來沒聽你說過啊。我也完完全全沒看出來。”

“你肯定看不出來,因為也不是什麼大事,甚至不叫救,就是一次巧合。但我真的是承了他的恩情,於是之後就特彆崇拜他。”

衡白抬頭,以他的角度剛好能看到玉清峰。那裡永遠在霧凇雲煙裡,成為忘情宗最清冷也最安靜的存在,就像謝師兄這個人一樣。初次見麵的時候,謝師兄甚至比他還小一點。可在那個少年麵前,他已經能清晰感知凡人與天才的差距。

衡白忽然偏頭嘀咕說:“我還挺好奇謝師兄以前的事的。”

天樞:“你好奇這個乾什麼?”

衡白說:“他帶燕卿回來,跟掌門說是故人。你說,能做到這種地步,這得是怎樣的故人啊。他們之前發生過什麼啊?”

天樞慢悠悠笑了:“我看你之前那麼針對燕卿,還以為你很不喜歡他呢。”

衡白說:“沒有,我就是看謝師兄那麼在乎他,但他總是一副不上心裝作不懂的樣子,覺得來氣。”

天樞說:“……”

那你也真是活該你被燕卿一氣再氣了。

衡白又突發奇想說:“難不成燕卿在小時候救過謝師兄一命?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隻能以身相許?”

天樞搖頭,從袖子裡掏出一塊出山令來。

“這次有一處新人的試煉任務就在障城,你要不要親自去看一眼。”

衡白一下子抬頭:“障城?!”

天樞說:“對啊。讓你好好看你謝師兄在人間待過的地方。”

衡白一下子丟掉木枝,從他手裡拿過令牌,嗤笑出聲說:“行啊。”

天樞又囑咐道:“障城毗鄰滄妄海,記得行事小心些。”

衡白揮揮手說:“沒問題。”

*

魔神果然就是他和謝識衣戀愛路上的絆腳石。

遇到祂就沒好事,走個山洞都能走散。

言卿左看右看,然後伸手從頭頂的藤蔓堆裡扯下一片葉子,放到嘴邊吹。

不得誌一到危險的時候,就會被言卿拽出來“患難與共”。聽言卿吹那斷斷續續難聽得要命的曲子,不得誌痛不欲生,拿著翅膀直捂耳朵。

“你在乾嘛!”

言卿說:“看看能不能招點螢火蟲來給我指路。”

不得誌說:“招個屁螢火蟲,就你這技術,我覺得你隻能招來鬼。”

言卿說:“鬼也好啊。”

言卿把葉子一丟,微笑起來,可是桃花眼裡沒有一點笑意。

他如入無人之境,在山洞裡道:“魔神你在嗎?蘭溪澤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有什麼事不能當著我的麵和謝識衣說啊,非要把我們分開——你是覺得他比我好對付一點嗎?”

“做夢呢。”言卿低低說完這句話,冷笑一聲,又停止自言自語,開始在山洞裡到處找機關。

可是讓他失望的是,他最後帶著不得誌都走出了山洞,還是沒見到魔神蘭溪澤。

竹籃打水一場空,甚至還把謝識衣搞丟了。

“我就說先去南澤州,你非要找蘭溪澤乾什麼。”言卿回首看草木掩映的洞穴,眼神晦暗不明,輕聲抱怨。

不得誌探頭探腦,也察覺出了點不對勁:“咋了,你的小情人丟了?”

言卿:“嗯。”

不得誌:“那現在咋辦。”

言卿看著自己身處的這片山林:“我想炸了這裡。”

不得誌:“啊啊啊???”

言卿閉上眼,試圖用識海覆蓋這裡,然而有一層薄薄的霧阻止了他的動作,他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氣來,低頭看著自己手裡的織女絲。

“差點忘了,我還有這玩意兒。”

言卿的手指虛虛往空中一指,腕上的紅線瞬間化千絲萬縷,自他為中心漫散,在狩獵山上鋪開漫山遍野的紅光。

它們錯綜複雜在天幕之上把這裡籠罩,像是一個巨大的透明的繭。

在織女絲覆蓋的領域之內,蘭溪澤這種強大魔種氣息無法隱匿。

蘭溪澤已經不在狩獵山了。

不過也離得不遠。

言卿抱著不得誌轉身下山,但是在下山的時候,也沒有把線收回來。依舊讓它們成為最森嚴的陣法,牢牢地守候在這裡。

不得誌:“你要去乾嘛?”

言卿言簡意賅:“尋妻,殺人。”

不得誌被他語氣裡的殺意震得一哆嗦,眼珠子悄悄瞥了言卿一眼,然後拿翅膀抱住了言卿的頭發。

言卿的頭發很長很黑,光澤如流水。它仔細聞,裡麵好像還帶了一種奢靡的草木香,又冷又惑人。

不得誌爪子摁著言卿的肩膀,防止自己栽下去。

這還是它第一次看言卿生氣的樣子。從回春派被他帶出地牢開始,言卿一直給它一種和這個世間格格不入的感覺。

永遠在看熱鬨看戲的,除了和他小情人沾邊的事外,言卿總是個旁觀者。

這是第一次言卿目的強烈地自己去做一件事。

不得誌左看右看說:“我感覺這地方有點蹊蹺。”

言卿說:“廢話。”

因為地理位置,障城是第一個先受魔種侵害的城市。言卿還沒入城,先在城門外遇到了上重天的人,是九大宗上陽派的弟子,一群隻有元嬰金丹期的少年。

聽說是奉師門之命,前來捉拿魔種。

言卿打量了一番他們。

滄妄海的海溝源源不斷爬出魔種,如同難以掙脫的黑霧,覆蓋人間、覆蓋上重天。可是誰都還未察覺,誰都還沒把它放在心上。